我生長於中台灣,對國境之南的印象僅止於熱帶風情及冬季可怕的落山風。好友江綸答應讓我見習屏東縣滿州鄉南仁山低地雨林植物永久樣區第三次複查,事前詢問工作實況,他說南仁山屬黏土層排水不易,山崖長期被雨水沖刷出一條深及腰部的山溝。從登山口到樣區路程不長,但須沿山溝行進,雨季路面泥濘,雨鞋經常陷入泥漿寸步難行,一趟約須五十分鐘。

從大馬路彎進保護區入口約二十分鐘車程,沿途多被開闢成檳榔園。鄰近欖仁溪有一小塊腹地可以停車,從停車處開始登山,江綸事前警告,要特別提防樣區內的螞蝗。一聽說有螞蝗,不禁想起與江綸攀登台東都蘭山時,我至少被十二隻螞蝗附身,褲管、襪筒、腳趾、頸部都中獎。沖澡時用手揉搓身體,赫然摸到一隻肥滋滋的螞蝗牢牢吸住右大腿肚,嚇得我猛力把牠扯掉丟入浴缸排水孔。

第一次和螞蝗打交道是在2006年6月下旬,參加楊國禎教授帶隊,由玉山國家公園策劃的「日治時期八通關越嶺道踏勘」。同行伙伴中我最受螞蝗青睞,不僅後頸被咬、腳趾縫細被鑽,甚至被三隻螞蝗舒服地躺在棉襪裡吸血卻渾然不覺。曾經跟隨邱少婷教授前往屏東縣浸水營保護區進行台灣穗花杉物候調查,由於當地環境濕熱,自然成為螞蝗滋生的溫床。邱老師應付螞蝗頗有一套,除了必穿雨褲雨鞋外,還用寬邊膠帶層層密封雨褲雨鞋接縫,不讓螞蝗有機可趁。我坐在林下作記錄時,不時看見螞蝗黏在雨褲上,伸縮身體卻不得其門而入,手指輕輕一彈,牠就應聲掉入草叢。

南仁山行未曾感受螞蝗威脅,倒是領教了莎勒竹的一流纏功。2012年8月底天秤怪颱橫掃恆春半島,保護區內處處斷枝倒木,樹冠層破空提供林下好陽性植物生長機會,莎勒竹為其中佼佼者。它的竹節明顯且多分枝,每一節上的分枝又能快速伸長再分枝,枝條碰到地面還可深入地底再長出另一新芽。穿梭林隙隨時得小心被莎勒竹絆倒,或迎面撞上從枝條垂掛下來的竹節。南仁山的低地雨林每年夏季受颱風干擾頻繁,間接促成莎勒竹生長繁茂。除莎勒竹外,還有糾纏不清的黃藤。黃藤屬棕櫚科有刺木質藤本植物,它全身上下分佈密密麻麻鉤刺,莖上硬刺長達4~5公分,一回羽狀複葉的總葉柄上有倒刺,葉緣有細鋸齒,葉軸末端有刺鞭,刺鞭表面還有刺,這些長短不一林林總總的尖刺,其攀附威力可想而知。天秤颱風帶來的豪雨將南仁山的溪溝切割達一人身高的深壑,溪溝邊坡上的樹木被強風吹折後,騰出的空隙立刻被黃藤侵佔,更增添行進難度。我不時要在深壑與邊坡間攀上爬下,兩腳像練壁虎功般叉開踩在溝壁兩側左右前進,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腳盤承受壓力甚大。由於黃藤攀附力強,常簇生成團擋住路面,它的莖葉又粗又硬,隊友沒有人攜帶開山刀,大家只能採取低姿態的哀兵策略,從藤蔓間找出容身縫隙狗爬式地匍匐穿越。即使如此謙卑還不見得奏效,總葉柄上的倒刺實在厲害,不管如何小心翼翼依然被倒刺鉤住衣領袖褲,如果想以蠻力脫身那可大錯特錯,如此一來反而讓倒刺牢牢鉤住衣褲不放,唯一脫困辦法就是原地倒退,請伙伴幫忙拉開葉柄硬刺後重新再試。黃藤雖然令人討厭,不過除去莖表面的硬刺及表皮後,它的心髓可以作成藤條用來編織器物或製作家具,嫩髓燉排骨還是一道絕美好菜。我從自然生態調查中體悟到不少處世微妙之道,如應付黃藤收放之間的分寸拿捏即是一例。

從事野外調查經常與帶刺藤蔓打交道,留下刻骨銘心的慘痛經驗。協助學妹思雅在台東關山保護區從事台灣海棗物候調查,涉渡新武呂溪到對岸陸封森林,因為較少受到人類干擾,飛龍掌血因此得以大量繁殖。乍聽之下,「飛龍掌血」頗有中國武俠小說飛簷走壁、掌中神功況味,它的莖幹佈滿鉤尖刺,匍匐及攀援力甚強,在不受外力干擾下可以密密麻麻鋪滿山坡,甚至層層包裹樹幹。一旦踩入它的勢力範圍就難逃魔掌,即使小心跪爬,衣帽長褲還是被扯,想拉開枝條時它的尖刺就順勢插入皮膚,不由得發出幾聲慘叫。有些台灣海棗植株高達數公尺,卻被飛龍掌血纏勒得密不通風,我們必須統計植株軸心新芽數量,並測量綁蘭花牌葉片以內與新芽之間所有葉片長度,要攀上台灣海棗的筒狀樹幹,在重重帶尖刺的藤蔓間清出安全地帶,縱有塗膠棉布手套保護,仍難逃尖刺突擊。

思雅的台灣海棗樣區還包括西部海岸草生地,其中有大肚山和苗栗通霄烏眉里、新埔里。通霄烏眉里樣區設在公墓裡,跟著她穿梭彎彎曲曲的墓地小徑再爬進一片樹林,幾株台灣海棗散落在相思樹及油桐樹的林間雜草中。植物生態調查必須建立許多基礎資料:每一樣區都須以GPS定位,在A4方格紙上畫出四個象限,每一樣株的實際位置都有GPS標定值並標記在方格紙上,可比擬為植物的身分證字號。GPS具全球定位功能,不管物換星移,任何人都可以藉文獻中的GPS找出研究地點,這是現代科技對科學研究的貢獻之一。台灣海棗藏身矮灌叢中,雖有樣區植株圖比對,還是費了一番功夫方能尋獲。這片雜木林雖無可怕的帶刺植物,蚊子卻異常凶猛,儘管做好全身上下周密防護措施:噴驅蚊液、穿長袖衣褲、戴頭罩、遮陽帽,再加上塗膠棉布手套,依然難逃蚊子大軍猛烈攻擊,牠們的尖型口器直接穿透衣褲,在我們手臂、大小腿甚至臀部留下勝利戰績。六月尚未進入盛夏,蚊子已經如此凌厲,很難想像八月酷暑將何等難熬。

通霄新埔里屬山丘地形,海拔不到一百公尺,站在小丘上遠眺通霄濱海沿岸風景一覽無遺,通霄火力發電廠的大煙囪矗立在平坦的風景線上,頗有一柱擎天氣勢。這一帶山丘因開發及天然火災,相思樹林消褪,取而代之為芒草的優勢社會。由於東北季風強勁、乾燥缺水導致火災頻仍,台灣海棗能倖存於如此貧瘠環境,歸功於其耐火耐乾旱特性。附近幾個山頭,有不少樹高近二公尺被大火燻成黑炭般的台灣海棗,如浴火鳳凰活得強勁有力,不禁聯想人類因為能善用大腦、雙手進而掌控環境利用的主導權,如果將赤手空拳的現代人丟入蠻荒,或令其置身火山爆發、暴風雨、海嘯、大地震等天然災變中,人類又何等脆弱,甚至不如一株台灣海棗。

雙面刺也是火燒環境的先驅植物之一,它有不少別名如鳥不宿、鳥踏刺,顧名思義其植株必定滿佈尖刺。它屬攀援性木質藤本,枝條葉軸葉片中肋上下兩面長有短鉤刺,老莖分出多數小枝,小枝具有反鉤刺容易攀附在其他植物身上,可想而知台灣海棗也是它攀附的宿主之一。進行台灣海棗各項測量工作時,得小心避開周圍叢生的雙面刺,蹲俯之間稍不留意,手臂或臀部碰觸到它,一股刺痛猛然襲來,只能唉叫洩憤。

印度鞭藤值得一提。台東南田台26線某處保安林及台東八仙洞風景區內的海岸林,也屬思雅的研究樣區。樹林裡的印度鞭藤,其纏勒功夫令人刮目相看。它的葉片前端成卷鬚狀,適於攀援。像小花蔓澤蘭般只要碰觸對象,立刻呈螺旋狀纏繞,同一植株還能上下繞生,逮到機會就往四方延伸,很難找出源頭母株。在樹林內除了小心跨越地上蔓生的印度鞭藤外,還得提防一頭撞進從樹上垂掛下來的大團藤蔓,勒頸之痛一點都不好玩。2012年8月底的天秤颱風重創台東,十月前往南田調查時,保安林不少大樹被強風吹斷,整坨密實繞生的印度鞭藤隨著斷枝垂落地面,在小徑上形成一道天然圍籬,我們必須慢慢撥出一條細縫,才能勉強殺出重圍。

蔓藤植物適應環境能力超強,不當引進會造成生態災難,俗稱綠癌的小花蔓澤蘭為其中一例。一九七年代由農委會水土保持局引進作為山坡覆蓋植物,當初農政官員看中它繁衍快速優點,卻未留意它是淺根性植物,匍匐及攀援力極強,且多分枝,每一小枝都能生根,性喜溫熱,在溫暖有水的環境生長特別旺盛。小花蔓澤蘭屬好陽性植物,會層層往上纏繞宿主以爭取陽光,宿主常因被纏勒過密且無法獲得陽光,最後逐漸窒息枯萎而死。九二一大地震之後,低海拔山區出現很多裸露地,小花蔓澤蘭因而大肆擴張版圖。台灣的經濟政策一向重工輕農,為供應工業大量用水,農委會鼓勵農民休耕導致農牧地無人管理,淪為小花蔓澤蘭滋生的天堂,低海拔山區處處可見罹患綠癌幾乎沒頂的灌木或喬木。錯誤政策造成的生態災難,苦果卻由全民買單。

銀合歡經濟造林政策,也是另一慘痛教訓。原產中美洲的銀合歡於十六世紀由西班牙人引進至菲律賓作為牲畜飼料及薪柴,再轉往印尼當做綠肥或咖啡遮蔭樹林,後來輾轉由荷蘭人引進台灣。台灣尚停留在農業社會時期,銀合歡的嫩莖、樹葉被用於牲畜飼料,樹枝則砍下來當柴薪,因此沒有氾濫成災之虞。一九六年代林務局為推廣經濟造林,鼓勵企業界投資,砍除低海拔雜木林改種銀合歡以製造紙漿出口。誰知其成本高出進口紙漿太多,財團因此將銀合歡純林棄置不顧。一九八年代台灣農業開始轉型,農牧地休耕、廢耕,銀合歡趁勢大舉入侵田園。日治時期恆春半島曾廣植瓊麻製作繩索,八年代石化工業興起,尼龍繩取代麻繩,瓊麻退位,銀合歡趁勢而起。銀合歡生命力強,莢果成熟後開裂,種籽可隨風散播,如今不僅恆春半島處處可見銀合歡林,全島低海拔山區、平原都有它的蹤跡,甚至跨海至離島生根落戶。七美嶼的小山坡幾乎被銀合歡攻佔,島上唯一的水庫進入枯水期時,但見銀合歡的枯枝如筷子般一根根插入底泥,一旦水庫進水它就生氣蓬勃地長成一片樹林。綠島、蘭嶼無法倖免,連遙遠的東沙群島也跟著淪陷。

三年前,幾位主婦聯盟台中工作室的綠人成員突發奇想,與其空談環境保育不如採取行動實踐友善環境的農作理念,於是成立「想想明天工作坊」,由陳玉玕說服其父將社頭一塊三分多水田提供實作練習。於是幾個同志興致勃勃招募穀友,投入自然米耕作。採不施肥、不噴農藥方式,秧苗播種後勤抓福壽螺、拔雜草。我非農家出身,對農事毫無概念,實際參與水稻耕作才瞭解一粒稻米背後的浩大學問。農業機械化後,從犁田、育苗、插秧、收割、烘乾、碾米、包裝、運輸過程,每一道關卡都被切割分工承包,現代農民已經無法從一而終完成作物栽培。「穀友會」的第一塊自然米實驗田面積太小,要求的條件又太嚴苛,秧苗必須與其他大面積育苗床隔離,採疏植插秧,每一束稻穗數量為慣行農法的三分之二,且放寬稻束間距,堅持讓每一束水稻能呼吸順暢。為避免受到鄰田慣行農法噴灑農藥波及,特別挖出三公尺的隔離帶,所有可以防範農藥、肥料污染的措施都設想周到。要保持自然米的完整履歷,希望碾米廠能為我們的稻穀單獨作業,碾米機還要事先清洗內部殘留物。自然米的產量少要求又特別多,大型碾米廠根本不屑一顧,不得以只好自購碾米機,調不到割稻機及烘稻檔期,還要自行收割、曬穀。社頭自然米第一季收成時,「想想明天工作坊」成員特別設計簡單虔敬的收割祭儀,祭儀結束後舉辦八堡圳探源感恩之旅。三年下來,從社頭的第一塊自然米水稻田,不知不覺增加到七塊農田。參與自然米耕作後,我才真正體會任何理想只要敢放手去作,一定會有成果。

台灣農田、圳溝、溪流的另一重大生態災難莫過於福壽螺,胡亂引進外來物種造成生態浩劫,始作俑者想必始料未及吧?一九七年代一位短視兼無知的商人自南美洲阿根廷引進福壽螺(金寶螺),想要外銷螺肉大賺一筆。據說當時一顆螺要價高達800元,後來發現福壽螺肉質鬆軟且有寄生蟲,於是養殖戶隨便棄養,不出幾年全台農田、溝渠、水塘紛紛淪陷。福壽螺喜食嫩芽,水稻秧苗和水生植物如空心菜、芋頭、茭白筍、蓮花、荷花、菱角等的嫩芽或嫩莖都慘遭啃食。牠的生殖力超強,母螺每四個月產卵一次,一次產卵期約4~7個粉紅卵塊,每一卵塊至少有150-700粒卵,因此一隻雌螺推估年孵率7,000~9,000隻小螺,小螺成熟後再加入繁殖行列,如此以幾何級數增生,農委會早已束手無策,稻農使用三苯醋錫對付福壽螺,但此藥劑對人體及水生動物都有毒害,治螺不成反而造成環境二度污染。

穀友會的伙伴們嘗試各種減少螺害方法,三年下來發現每一期作每一塊田都有新狀況,經驗累積談何容易。記得第一次下田抓螺,三位伙伴工作二小時,撿了兩大麻布袋肥碩成螺,總重約30公斤。我們也嘗試在圳溝出水口設置細網阻擋小螺入侵,奈何剛孵化的小螺比網孔還小,只能任其逐水而棲。有伙伴道聽途說,淹水田時灑苦茶粉可以覆蓋福壽螺鰓孔讓牠們窒息而死,如法炮製後發現苦茶粉太輕,懸浮水面反而導致秧苗發育不良。另有一說,在出水口處犧牲一小塊面積密植野薑花,讓小螺飽食後牠們就不會大肆危害秧苗。幾期實作下來,我們發現唯一對付福壽螺的方法只有抓準秧苗抽長的一個月關鍵期,勤快抓螺外別無捷徑。只要稻桿變粗,福壽螺就不再啃食了。原以為找到治螺訣竅,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2012年夏天連續遭逢五次颱風,大水漫越圳溝直入稻田,插秧後勤於抓螺的辛苦全部告吹,小螺成群結隊漂浮在一片汪洋的水田上,迨雨停水退,小螺大軍立刻展開全面進攻。稻作收成時,綠油油的稻田中出現一大片裸地,就是小螺大軍留下的戰績。種植水稻苦戰福壽螺之餘,必須學習自我調適,放下心情才能面對生態現實。

沒想到農委會漁業署及農民並無記取福壽螺教訓,近年來民間開始興起養殖高價位的大閘蟹之風。大閘蟹被聯合國國際自然保育聯盟列為全球百大外來入侵物種之一,其擅長挖洞、破壞堤防、港口、排水系統習性,在北美及歐洲早已構成嚴重生態災難。台灣農民採「蟹稻共生」養殖,如果不慎讓大閘蟹進入灌溉溝渠,恐怕會危及野生動植物,造成另一波生態浩劫。漁業署及農民信誓旦旦誇稱養殖大閘蟹可以帶來千億商機,農民當然會做好防逃措施,也不可能發生棄養事件。回顧銀合歡、小花蔓澤蘭、福壽螺引進台灣歷程,當年不也過度理想化其成效。

野外調查偶而也會發生意外。2012年10月3日和邱老師、朱大哥、思雅涉渡新武呂溪至對岸森林樣區,回程不慎落水幾乎沒頂,迄今餘悸猶存。新武呂溪對岸森林樣區調查多波折,六月份因溪水湍急涉溪不成,七月份專程為它而來仍未如願。十月進入冬季枯水期,溪床水道從七月時的六條減為三條,八月份的兩次颱風造成岸邊泥沙堆積更高。前年的溪岸仍看得到被大水淹死的行道樹枯木遺跡,如今連枯木也不見蹤影。涉過第一河道還算容易,第二河道水位雖然不高卻相當湍急,此河道向下蜿蜒成曲流在卑南橋附近沈積成一片小三角洲後,再與第三河道匯流變成一條水路往台東市方向流去。通過第二河道時,邱老師站前頭幫我們阻擋一部分水流,我夾在三人中間彼此抓緊腰部採螃蟹走路橫渡河道,利用體積變大增加阻力原理,比較不會被溪水沖倒。在第三河道上下游往返檢視安全河段後,由朱大哥領先攜帶繩索涉水至對岸,邱老師殿後,兩人分別拉住繩索兩端讓思雅和我抓著麻繩涉水而過。邱老師最後渡溪,卻在靠近岸邊時不小心滑了一跤摔落水中,我們急著拉她上岸,不料繩索套住她的脖子,還好她身手敏捷,立刻變換姿勢讓繩索從脖子鬆脫才及時被拉上岸,雖然她的太陽眼鏡被溪水沖走,還好總算有驚無險。

才半年光景,對岸溪床地貌變化相當驚人。地勢至少抬高50cm以上,溪床上堆積更多漂流木殘骸,砂石的層狀堆積切面忠實記錄豪雨的搬運功力。我們竟然找不到熟悉的登山口,費了好大功夫才發現原來邊坡和溪床之間的落差因砂石沈積而縮短,以前很難攀爬的登山口路徑,現在高度卻不及腰部,一腳就能跨上山麓,自然的威力果真不容小覷。然而溪床因上游帶來的大量泥沙形成軟泥灘,一不小心就雙腳深陷泥淖動彈不得。百般折騰下來,找到熟悉的二葉松林已經耗掉一個鐘頭的寶貴時間。林內山坡被颱風過境帶來的豪雨沖刷得更形陡峭,攀爬時經常滑落。台灣海棗在夏季生長快速,每一株有待測量的新葉超過十片,甚至多達十五片,作業進度變得緩慢。四月前來調查時,大約下午四點即可收工涉溪返回原岸,但當天遲至下午六點還在盤據著飛龍掌血的台灣海棗樣區內奮鬥。初冬白晝縮短,間隔不到十分鐘天色煞時轉暗,我心中焦急卻不敢催促,沒有伙伴願意為一兩棵未完成測量的植株再跑一趟。六點過後終於完成全部調查,樹林已呈漆黑,因事前未曾料到會摸黑下山,除了邱老師背包有備用手電筒外,其他三人都沒有照明設備。糟糕的是,邱老師的手電筒電池卻失效,她嘗試修復我則堅持趁仍有些許微光可以辨識路徑時趕快下山,能回到溪床才比較安全可靠。

連走帶滑直奔溪谷,溪床已經完全墨黑,原先藏在石縫內的衣物無處可尋,我的粉紅色雨衣有反光效果勉強可以辨認。四周暗沈,對岸偶而出現亮著車燈的轎車呼嘯而過,站在岸邊回眸被龐大闇夜吞噬的空曠山谷,低頭看眼前腳下喧擾的滾滾溪水,心裡發愁卻說不出口。朱大哥先拉繩涉水到對岸,我接續下水,不到三分之一處就不敵腳下強勁水勢,重心不穩突然摔落水中,瞬間感覺被陣陣水流往下游帶。我的身體向下游漂流,頭部浸在冷水中完全不能呼吸,意識告訴我必須努力把頭抬出水面才不至於溺斃。勉強衝出水面吸到幾口空氣,馬上又被溪流捲入水底,我口中不斷吐出氣泡,再努力仰頭至水面換氣,如此不知反覆多少次。我左手死命抓住繩索,右手用盡力氣在溪底摸索可以擋住身體的大石,我心裡十分清楚,只要一放手,就有可能像漂流木般被溪水帶到遙遠的出海口,也可能被埋入沙堆中與天地合體。生死一瞬間,除了求生意志外,什麼影像會出現腦中?丈夫、孩子、母親、兄弟姊妹?他們都是我的至親。但是,那一剎那,我只想到還好已經送出《台灣現代詩》優良文學雜誌補助計畫申請書,但年底的結案報告還沒撰寫,如果無法安全返家,一定很麻煩。接著,我所想念的人才一一浮現腦海。幾分鐘的生死博鬥有如一世紀那麼長,我不敢想像無力抓住繩索而放手的後果,不知經過多久,突然聽到朱大哥叫著「秀菊姊,我來救妳了!」彷彿從天上傳來上帝垂憐之音,我才回醒而大喊「救命」。我終於擱淺在三角洲尾端,只差一公尺就被沖入合流水道,有可能因此漂流到台東外海。

從事野外工作,對人類的不安分與企圖心感受格外深刻。不論是改變生物棲地、引進物種,或試圖落實善待環境的農耕方式,人類永遠無法掌控自然律則。台灣現代詩壇不也上演類似移植、流行、模仿、掌控、擴張的生存法則?台灣現代詩壇充斥有詩無行、有行無段、有段無首的怪誕流風,名氣大的詩人靠賣弄特殊辭藻製造驚豔效果以博取盛名者大有人在,缺乏雋永感人的深度及內涵。真正能展現生命力的詩,只有回歸詩的創作原點,從靈魂深處的感動形諸詩行,有如原始林中經過自然掏洗而存活下來的物種,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詩才能稱之為好詩。

歷經新武呂溪洗禮,我更能體會排除各種人情世故雜質的無謂干擾,放手地寫感動的詩之絕對必要。雜念有如莎勒竹、印度鞭藤、雙面刺、銀合歡、小花蔓澤蘭、福壽螺、大閘蟹等,時時盤據內心令人不得安寧,必須懂得放手才能拋開束縛。涉渡新武呂溪的生死一念,帶給我不輕易對世俗妥協放手的信念。

雄心勃勃想在詩壇闖蕩一番,或想藉物寄情吟詠內心雜感,不管出於何種動機,詩人們是否都準備好,堅持依循自我心靈深處的純真呼喚,毫無雜念地放手創作?

                                      (201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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