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貝巴貝德潤(Gabeba Badroon, 1969 - )是位當代南非著名的女詩人,出生於南非的依利莎白港(Port Elizabeth),成長於開普敦市(Cape Town),也於開普敦大學接受高等教育,獲得文學藝術碩士以及媒體研究博士,曾經任教於美國的賓州大學,經常往返歐美與南非,從事文藝學術相關工作。

    貝德潤有著既邊緣又雜揉的身分,她既是一位有色人種,是一位女性,還是一位伊斯蘭教教徒。如此的多重邊緣身分,使得她經歷了許多不平的對待與現實的威脅,也為她練就一身堅毅的情操與對抗強權的性格。

    然而,貝德潤沒有因為有形與無形的暴力隨候在伺,而使得她的書寫變得堅硬凜傲、冷漠批判;她也沒有因為性別與種族的仇恨,而使得她的文詞變得無情犀利、偏執譙讓。相反的,貝德潤的詩文充滿了溫暖與平和、柔軟與關懷,即使是在最為艱難險惡的環境下,甚至面臨死亡無情的吞噬。她的文詞簡單平淡,描述著極為平凡又單純的親友互動與生活細節。然而奠基在這些看似單調無味的人際關係與覓衣求食背後,卻是一場又一場隱而未現的歷史情境,若不是南非種族隔離政策下的脅迫,就是伊斯蘭世界炸彈攻擊下的悲悽。

    沒有口伐,沒有責難,貝德潤的詩,以「愛」洞悉與滲透,穿越種族、性別、宗教、歷史的層層藩籬,直指人性最真誠與良善的本質。對貝德潤來說,那個灌注著源源不絕的愛的中心,是「家」,因為家庭裡的父親與母親,正是無窮的愛的無盡泉源。

    南非的種族隔離,實際上於十九世紀的荷蘭及英國殖民時期,已經開始實行;然而將種族隔離視為一個明確的政策,並賦予法律效力,則是由1948年開始。當時,整個南非居民,依照種族、區域、與膚色,分為四個種類,黑人、白人、有色人種、與印度色人種。根據不同的膚色分類,不同人種有不同的生活規則與活動範圍。貝德潤曾於一場訪問描述種族主義對她童年的影響:

 

種族隔離決定了我在何處出生,我在何處受教育,決定誰來教我,我學到什麼樣的歷史,該學什麼語言;決定我該於何處定居、工作、結婚,我該在何處就醫,甚至該在何處下葬。種族隔離打算告訴我,我該相信我的膚色代表什麼意思,該相信那些較深或較淺的膚色代表著什麼樣的智能能力;它告訴我該崇敬誰,該讀什麼書,也決定我的審美觀與可以戀愛的對象。我說他「打算來改造或告訴我們」因為種族隔離徹底失敗。(貝德潤 2005

 

種族隔離奠基於種族主義,認定膚色可以決定人種的優越與判斷智能的高下,種族主義再反向地以種族主義的精神作為政策核心,重新形塑與定義黑人的品質、價值與資質,並以此作為隔離的合理基石。種族主義與種族隔離,於是相輔相成,循環互證。

    然而,人性真正的價值與崇尚自由的天性,戰勝了完全不合理又自圓其說的隔離政策。經過德思蒙德杜圖(Desmond Tutu 1931 - [1]多年宣力捍衛黑人人權的努力,於1994年,南非第一次完成民主的公民投票,也結束將近半世紀的南非種族隔離。杜圖於其後的演說,為首度成為民主國家的南非,定義了一個新的名詞「彩虹國度」(Rainbow Nation)。此一名詞,之後也為南非首位黑人總統曼德拉(Nelson Mandela, 1918 - 2013)所重申闡述,象徵南非多層次的膚色,多樣的民族,與各個人種之間,彼此尊重又和平共榮的互惠關係。

    不過,貝德潤所關懷的,不只僅有南非內部的人種關係;信仰伊斯蘭教的背景,讓貝德潤比起一般人更加注意阿拉伯世界的動態。沒有直接的批評責難,尖酸抱怨,貝德潤以溫暖的語調與善美的情境,在毫無血腥暴力的筆觸下,描寫戰亂下的人性與真理。貝德潤於2005年所發表的戰爭三部曲,就是一則溫和柔軟的傾訴,將戰亂裡與起義後的失親之心痛,凝結在優美的詩句與深遠的醒悟裡。

 

War Triptych: Silence, Glory, Love       戰爭三部曲沈默榮耀

  1. I.                 Accounting                          、傾訴

The mother asked to stay.                 母親央求留下

She looked at her silent child.               注視著沈默的孩子。

 

I was waiting for you.                      我一直等待著

 

The quiet of the girl’s face was a different quiet. 女孩面容沈靜是迥異的寂靜。 5

Her hands lay untouched by death.            的雙手仍未受死亡摸撫。

 

The washer of bodies cut                    屍體清洗者剪

away her long black dress.                   她黑長衫

 

Blue prayer beads fell                       藍色的唸珠

to the floor in a slow accounting.              落地板緩緩傾訴。10

 

The washer of bodies began to sing            屍體清洗者開始

A prayer to mothers and daughters.            詞給母親們與女兒們

 

The mother said,                           母親

who will wait for me.                        今後誰將等待

 

(written after a newspaper article on the aftermath of the bombings on a holyday in Najaf, Iraq)

              此詩寫在伊拉克納吉夫於聖日的恐怖攻擊新聞報導之後) 15

 

  1. II.               Father Receives News His Son Died in the Intifada 

                           父親收到他兒子在起義中死去的消息

When he heard the news, Mr. Karim became silent. 

                                    當他聽這消息林先生變得沈默

He did not look at the cameras,           他不看照相機

nor at the people who brought their grief.   也不見致哀者。

He felt a hand slip from his hand,          他感受到一隻手由他手中滑落20

a small unclasping,                      一陣輕微的不再緊握,

 

and for that he refused the solace of glory.  為此他拒光榮的安慰

 

  1. III.              Always for the First Time              永遠為這第一次

We tell our stories of war like stories         我們訴戰爭的故事有如

of love, innocent as eggs.                  愛情的故事如卵般純潔。 25

….. ….. ….. …..                            ….. ….. ….. ….. …..

 

    這首詩分為三段:第一段描述的是2003年伊拉克恐怖攻擊後的現場,第二段寫在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抗議以色列強權壓迫的叛亂之後,而第三段則是詩人對戰爭的哲思。

    第一段詩句完全沒有恐怖攻擊的痕跡,若是沒有貝德潤於詩末的附記,說明寫詩的時間與動機,讀者應該難以理解,詩中母親正在面對女兒突如其來的無辜死去。貝德潤以溫婉沉默又靜謐的意境,描繪著母女間割捨不斷的親愛以及天人永隔的永恆哀傷。

    故事背景發生在2003829日星期五,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南方大約160公里處的一個城市納吉夫(Najaf),發生了汽車炸彈的恐怖攻擊,造成了至少95人死亡,以及500人受傷。納吉夫對伊斯蘭教的什葉派(Shia)來說,是最重要的伊斯蘭聖城,也是什葉派在伊拉克最重要的政治中心。而位於納吉夫的伊滿阿里清真寺(Imam Ali Mosque)則是什葉派在世界的第三大聖城。

    在攻擊事件發生的這個星期五,剛好是個朝聖祈福之日,由最高的宗教精神領袖穆罕默德巴可阿爾哈金(Mohammed Baqir al-Hakim)帶領著大家禱告祈福。正當整個宗教活動將要結束之際,同時有許多人開始往外退場之時,位於清真寺外,兩輛載滿炸彈的汽車,頃刻爆炸,悲傷驟然降臨。

    我們對於恐怖攻擊事件的認識,透過媒體,大概就止於悲傷開始的地方;我們對於伊斯蘭教的認識,透過媒體,大概就止於暴力、恐怖、與攻擊。然而,貝德潤以紀錄片的全覽鏡頭,讓我們看到了在黑色暴力之後的藍色哀傷。沒有血腥、沒有苛責,僅僅只有緩緩道訴親人間的摯愛與別離。

    母親來到女兒身旁時,死神彷彿尚未降臨,因為「的雙手仍未受死亡摸撫」(行 6),溫熱依舊,母親似乎還在等待著一絲希望。然而這份稀薄脆弱的渴望卻在「屍體清洗者」(行7)為女兒「剪/她黑長衫」(行7-8)時,提醒母親,她與女兒緊緊相繫的臍帶,已經斷然地「剪」開了。不只母親與女兒的斷裂,代表上帝的唸珠[2]也不再緊握於手,而「掉落地板緩緩傾訴」(行9-10),落在地面的叮噹響聲,彷彿訴說「天人」永隔的憂傷詩歌,提醒母親女兒已經「掉落」別離,兩人已屬不同的世界。

    籠罩在母女間的死亡哀慟,不僅僅止於母與女之間,貝德潤的敘事鏡頭緩緩向後,好多的母親們悲慟好多女兒們的不告而別。最令人悲傷的是,此時陪伴在母女身邊,牽繫著母女彼此的,竟是「屍體清洗者」(行11),他們「開始 禱詞給母親們與女兒們」(行11-12),為女兒們洗去暴力留下的血肉紅漬,洗去世間的一切善惡悲喜,留下嬰孩般的善良純真。[3]隨著屍體清洗者吟唱的幽幽禱詞,女兒溫度漸漸消失,死神雙手默默介入,無助的母親只能「注視著沈默的孩子」(行3),懇求她的留下。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思念與憂傷,母親已經一無所有,哀傷著「今後誰將等待我」(行14)。

    面對死亡,貝德潤的詩沉默安靜。沒有媒體報導的喧囂咒罵,沒有攻擊行動的轟隆作響。貝德潤的詩彷彿是一只黑白紀錄片,單純地讓故事說自己的故事,沈靜地讓主角演出自己的生命。沒有旁白,沒有修飾,詩人以最簡單的詞彙,呈現現實的殘酷與生命的磨難。

    中東世界的以巴關係,是國際和平上相當棘手的議題,綜合了種族、政治、軍事、宗教各方面的複雜問題。貝德潤第二段詩的背景就是奠基在以巴衝突下的起義叛變(intifada)。

    因為主流媒體始終傳遞著猶太人流離失所的國仇悲憤、以色列人獨立建國的堅毅艱辛,我們對於巴勒斯坦的認識,大約僅止於「自殺攻擊」、「游擊隊」、「恐怖分子」等等符號。然而,若是深入歷史,了解帝國介入巴勒斯坦地區,扶持以色列建國的跋扈霸道,就比較能夠理解在這個地區,為何會有著層出不窮的種族不安與衝突,甚至會諒解與同情巴勒斯坦地區人民,因為他們為了向世界宣告他們的生存權力,而不得不犧牲自己身體,僅僅只是多麼卑微的抗議。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在1947年,根據聯合國一八一號的「巴勒斯坦分置決議」(UN Resolution 181),[4]巴勒斯坦地區硬生生地被劃分為二,一部分歸為阿拉伯區,另一部分則歸屬於以色列區。至於耶路撒冷,則因為屬於三種宗教的發源地,地位特殊,則暫由聯合國共同管理。根據181號決議,以色列於1948514日宣布獨立。當時,以色列人原本僅佔有巴勒斯坦地區總人口之1/3,持有土地僅6%,然而在決議之後,以色列獲得了巴勒斯坦地區的56%的土地。災難就此開始,因為原本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區絕大多數阿拉伯人,也就是總人口之2/3,原本有94%的土地,此時竟然只分得43%的土地。

 

UN 181號決議

原本人口

原本土地

分得土地

以色列區

1/3

6%

56%

阿拉伯區

2/3

94%

43%

 

    於是,在以色列宣布獨立之後,以色列人紛紛進駐。軍事武力也隨之駛入巴勒斯坦當地阿拉伯人的生活圈,而後甚者,屠殺當地居民,迫使許多阿拉伯原住民不得不開始大遷徙與大逃亡。如果說五月十四日之於以色列人來說,是個神聖的獨立建國之日,相對於阿拉伯人就是,最殘酷悲傷、國破人亡的開始。每年的五月十五日,於是被定為阿拉伯人的災難日(Nakba)。

    聯合國的181號「巴勒斯坦分置決議」為中東世界埋下一顆止境渺茫的紛爭種子。正當從世界各國「歸國」的以色列人,喜孜孜地宣稱不再流亡之時,便是逼迫原本已經在巴勒斯坦地區安居樂業的阿拉伯人,開始逃亡成為難民的時候。根據聯合國的統計,介於1946-1948年間,從巴勒斯坦地區流亡出走的難民已多達71萬人。直至2012年,流亡於中東地區的巴勒斯坦難民總數已達500萬人。如此多的居無定所,如此多艱難求生,當然也就衍生了許多自願犧牲者。在巴勒斯坦地區,任何一個來自種族間的小爭執,都可能引起眾怒,甚而衍生成起義叛變。

    1987年,猶太人的軍用卡車進入加薩走廊的巴勒斯坦難民營區,造成四人死亡,以巴衝突即起,一連串的起義(intifada)從此開始,斷斷續續沒有停歇,直至1993年。而貝德潤第二段詩裡的的卡林先生,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失去了他的兒子。

    當他聽這消息林先生變得沈默」(行17),沒有震驚、悲憤、與痛哭,顯然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兒子參與了這場叛變,只是沒有想到這遲早會來到的一刻,會這麼快就到了。除了「沉默」地接受,卡林先生顯然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夠面對他無盡的憂傷與沉默的抗議。「他不看照相機」(行 18),無需透過照片確認那人是否為自己的兒子,因為他明白兒子對抗外族壓迫的意志與決心;他「也不見致哀者」(行19),無需透過組織派來的官僚哀傷,來驗證兒子的偉大與堅強,因為他明白兒子所奉獻的對象是信仰與正義。

    即使父親認同兒子的信仰與正義,即使父親明白大義犧牲與民族希望;然而,永恆的別離卻是無法言喻的錐心傷痛。卡林先生「感受到一隻手由他手中滑落」(行 20),父子從此不再心手相連,意見相同,從此無法憤慨同心,高談辯論。呱呱落地時那個雙拳緊握的兒子,如今「一陣輕微的不再緊握」(行 21),父子間鬆脫了雙手,如同母女間斷裂了臍帶。強忍濃烈的親情、含悲抑鬱的不捨,父親「拒光榮的安慰」(行 22),因為戰爭世界的大義凜然、宗教殿堂的真神真理,此時一點都微不足道。父親需要的僅是兒子的愛與擁抱。

    在貝德潤的筆下,悲傷是沉默的,情感毫不喧囂。她的鏡頭關注著「家」與家人間的互動,描繪父母子女間最單純又無條件的愛。看似雖然小品,貝德潤的詩卻根植於大時代的衝突矛盾。一個人的生命,相對於國家的利益,彷彿是輕如鴻毛的「第一次」(行23);然而,對於每個子女的父母,這些一次又一次「永遠」(行23)上演的「第一次」,卻是人生中之不可承受之重。

    就算是媒體大肆報導,戰爭下每個家庭的悲傷故事,對於任何閱聽者來說,不過是個遙遠的輕描淡寫。穿插著廣告、穿插著其他歡樂新聞,這些重如泰山的憂傷故事,也如同沒有生死別離的愛情一般,沒有痛養、無足輕重。

    然而,貝德潤提醒輕忽遠方戰爭、輕忽安逸和平的人,任何人都將可能「再與記憶相遇」,只要人與人相處、國與國相臨,衝突都有可能再起,歷史也會重演。那些故事不一定在遠方,不一定在媒體,有可能就在「圍繞我們城市的圍牆邊」,甚至有可能就在我們身邊。

    當然,圍繞在貝德潤身邊的那些衝突與起義,就是普遍存在於南非社會的種族矛盾,以及南非有色人種抗議種族隔離的叛變。透過交叉指涉、歷史互文,透過遠近鏡頭、地理交射,貝德潤穿透時空,輕繪的正是所有人類的普遍人性問題:家庭、愛、與信仰,還有戰爭與和平。

 

 

引用書目

 

Abu-Sitta, Salman. “Resolution 181: The Partition Resolution of 29 November 1947.”

     1948: Least We Forget—Palestine and the Nakba. Web. 17 January 2014.

     <http://www.1948.org.uk/un-resolution-181/>.

Baderoon, Gabeba. “War Triptych: Silence, Glory, Love.” The Dream in the Next  

     Body. Kwela Books; Snailpress, 2005.
-----. “Accounting.” Poetry Against Violence on Women and Children. Department of

     Arts and Culture, South Africa. December 2004.

-----. “War Triptych: Silence, Glory, Love.” Poetry International Rotterdam.

     The Poetry International Website, August, 2004. Web. 17 January 2014.

     <www.poetryinternational.org>.

Ede, Amatoritsero, and Gabeba Bederoon. “Beauty in the Harsh Lines.” Sentimental

     Poetry Online.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etry & Graphics. December,

     2005. Web. 17 January 2014. <http://www.sentinelpoetry.org.uk

     /1205/interview.htm>.



[1] 德思蒙德‧杜圖是1984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杜圖由1980年代開始,致力於廢除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

[2]在伊斯蘭教的習俗裡,一串唸珠共有99顆珠子。以三十三顆唸珠為一個單位,33代表的上帝的神聖名字。99顆唸珠意味著三個三十三的循環。

[3]在伊拉克,有種專門的工作是清洗屍體。因為中東地區宗教衝突頻仍,造成許多人民傷亡,使得清洗的需求量大,造就了這門工作,諷刺的是,也造就了不少收入。若是遇到較大的衝突案件,清洗屍體者,甚至需要一日清洗100個軀體。

[4]巴勒斯坦於1988年建國,擁有迦薩走廊以及死海以西的部分土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ai2995549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