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盛唐的長安到倫敦的寒士街(Grub Street)[1]詩人的神話大約有三種;第一是早慧,三歲能詩、五歲能文,以致大腦尚未發育完全,出口便能驚天地、泣鬼神。第二是早死,以奇才而招奇禍或得奇病,加上天妒、人忌和自怨、自殘,所以不得好死。第三是斗酒詩百篇,只要隨口喝幾杯劣酒、假酒,便能遍地行吟,逢情遇景,必定口占一絕,寧爛勿缺。酒儼然成了詩的密碼,只要撳對按扭,便可量化生產。

後來,當然還加上劣級咖啡和大麻。

 

 

除了神話以外,現實上,多數人寫詩始於于情竇初開之時、愛恨糾纏之際;也就是說,荷爾蒙興則詩興、荷爾蒙亡則詩亡,黏黏膩膩的情詩往往成了詩人的敲門磚。

陳銘堯的寫作歷程恰好和這些神話、現實相反,他五十歲左右才開始動筆,和繆斯訂白首之約。按一般意趣來說,少壯宜詩,中老年宜史、宜哲學――假如沒有老年癡呆症前期症候群的話!然而,他卻橫起心來,以中老年圓熟的心智,走上少壯之路。就這一點來說,能不說是另類奇觀。

啊,那江邊佇立、廣場獨舞的,豈今之寒士耶?

 

 

想像的季節夢的三棲,他的詩始終不浮不躁,且無老朽之氣。最出色的詩如小半天青竹絲邊界飄零BeyondMy Response to Fate等等,都富於形上思維,也就是比較富於哲理探索,有了這種深沈的暗示或探索,文字有了言外之意,音樂多了弦外之音。詩的層次當然更豐富。

幾年前,我曾經初步研討小半天的弦外之音,是以鹿谷小半天訪友為表,實際上是作者一步一回首地思索自己訪詩求道的歷程。

寫詩要求道、悟道,是不是掉虛弄玄、自欺欺人?未必也,中國的不說,光是以日本而言,茶有茶道、花有花道,武士有武士道;沒有道作底蘊,再出色的能工巧匠,也只是高級技工而已,不能形成深刻的文化,也缺乏夠味的生命情調。

陳銘堯這類詩,每一首發表時,都像在詩壇面前拈花一笑,等待識與不識的道上朋友,在面悟心解之後,前來印證。

 

 

形上思維的詩不煽情,也不走感傷主義,而是器大識深,長於理路思考。這讓我想起了十七世紀,在英國被稱為玄學詩人的鄧約翰(John Donne, 1572-1631)。

鄧約翰是英國名相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 1478-1535),[2]的外曾孫,世代為天主教徒,家族內外受宗教迫害入獄、流亡的不下十人。他生活在莎士比亞、馬羅、班江生的時代,十四行詩、英雄雙行體、無韻詩當道,他卻無動於衷,反而獨自風流獨自香地寫起理趣之詩,以致哀歌不哀,而多諷世;宗教詩文沒有教條,而有更多關懷生死的生命思考,所以會有「沒有人是孤島每個人都是陸地的一部分別問我喪鐘為誰而鳴它正是為你而鳴!」這些名[3]

玄學詩人其實並不玄,他只是忠於自己的才性寫作,讓你欣賞時多點腦筋而已。二百年後,學養超群的艾略特反省五色繽紛的英國文學史,認定他是開天闢地的高手,只可惜被冷落和虧待了。

 

 

去過土耳其的人,多半會去一個中部的小城叫孔亞,晚上觀賞僧人跳迴旋舞,下午拜訪蘇菲派(Sufi)詩人魯米(Molavi Rumi, 1207-1273)的墓。魯米和父親因逃避蒙古人的追殺,逃到孔亞來落腳;父親原是穆斯林的經師,后來職位由他接任。他厭惡回教內部各個教派爭權奪利而充斥血腥,為了遵循可蘭經原來樸素、真誠的教義,他全力發揚前輩的苦行精神,把迴旋舞當成每天的必修課,將人間種種汙穢、心頭百般塵埃,在長達半個小時以上的舞蹈中甩開,俾便用最乾淨的自我接近蘇菲。

蘇菲是穿破羊毛衣的苦修者,由希臘語索菲亞轉來。索菲亞者,至真至善之境也;他把自己苦修所達之境、所悟之道寫成飽滿的詩篇,以詩證道,並讓道充滿了詩意!他成了回教世界的大詩人,他的墓地也成了文化聖地。

美國喬治亞大學教授巴克斯(Coleman Barks)選譯他的詩集出版,大受歡迎;成為寒山之後,新大陸最喜愛的東方詩人。

 

 

陳銘堯寫詩前,曾接受道教全真派的啟蒙[4]長期習,得以找回自己。商場三十多年的動心忍性,他的衣襟鬢角沾滿了塵和酒痕。如今收拾歸來,他要振衣、濯足,在琉璃世界裡做個琉璃人。

任性自然,不玩法術、不符籙,只是好學深思、好窺宇宙奧祕的全真派,是道教中最能傳承老、莊精髓的;可以說,它是老莊的基本教義派。在滾滾紅塵裡,對於歷盡滄桑又不甘心沈淪的人,最宜於身心靈的重建。

半夜三更,當修行者眼觀鼻、鼻觀心時,靈光一閃,「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尋」,他猛然驚醒,抓一首算一首,抓兩句算兩句;他的作品幾乎成了詩與道、動與靜之間的苦行。

寫詩之外,作者另外有一本詩人札記,紀錄他長期對詩和藝術的摸索與堅持,對畫家米勒,對超現實主義――都有獨到之見。

練書法的人都明白,草書乍看之下像鬼畫符,全無章法,但要真寫得,絕不可能草草了事!



[1]寒士街位於倫敦北區,十八世紀英國文人多屈居於此。約翰生(Samuel Johnson, 1709-1784)英國詩人列傳1777),詩中的波普、史威夫特、薩瓦傑等奇才,無不在此苦守寒窯,這裡寄生蟲與病毒齊飛,酒鬼和瘋子一色。十九世紀中葉,這裡建,並改名為彌爾敦街。一九八八年,我去英倫出差,曾在夜間專程往訪,憑弔一番。

[2]摩爾同時是小說烏托邦的作者,他自己以後也在倫敦塔被冤殺。

[3]曾建綱先生譯有鄧約翰的哀歌集(The Elegies)國科會贊助聯經出版(2011)。曾先生在文藻外語學校任教,讀其介紹文章,知道他是鄧約翰專家,甚有功力,譯文也佳。

[4]全真派在宋、遼、金、元爭雄之際,由陝西人王重陽創立、丘處機等全真七子發揚光大,山東崑崳山和北京白雲觀是他們的祖庭。全真七子皆有各人的詩文集。

道教依教義分有上派、靈寶派、樓觀派、正一派…等。依地理分,有山派、茅山派、羅浮派、終南山派、華山派、武當山派、龍虎山派、嶗山派等。或玩法術、搞迷信,愚人弄己,全真派倡返樸歸真、修心養性;嚴格來說,是原始道家,而非世俗的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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