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意志和創作的原動力,可以決定詩的方向和價值,這是我閱讀陳銘堯詩的一個很大感觸。

陳銘堯對於現實生活、夢、意識、事物的感覺,有極深的關心和體驗。他的最新詩集《夢的三棲》,結尾附錄詩人札記(三十)代跋〉,曾經對於人類的意識層面作了分析人類的意識,有三個狀態,那就是:清醒狀態、睡眠狀態、以及冥想狀態。一般人都知道前兩個意識狀態,但冥想狀態是內在修練者才能掌握的境界。……其實潛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往往才是左右一個人的性格、思想和好惡最大最真實的力量。」(201388)而在這篇文章的結語中,他說「詩的寫作,讓我深刻地觀照審視語言和存在的根源和感情的虛實。因為在意識三種狀態的穿梭和體悟,詩意常常是以靈感的姿影翩然現身而一再地更新了我的生命。我夢我詩故我在。」(b201393)

只有深刻地玩味上述他的陳述,才能瞭解他對夢和意識的重大關心,也才有可能理解他的創作心理和實質、形式和內涵。

 

 

陳銘堯詩路歷程,迄今為止收納在已經出版的三本詩集裡顯影:20049《想像的季節》、20075月《陳銘堯詩集》以及20131月《夢的三棲》。另外同為201311月出版的《詩人札記》,則是他的詩的觀察與論述以及自我創作的體驗告白。

我個人的閱讀,即使陳銘堯的詩作分成三個區隔年代,他的整體風格或是表現內涵的諸面向是一貫的,雖然漸進地趨向成熟與自主性的掌握(形式或內涵),他作品的主題與重大的意味卻始終都纏繞在自我的凝視,存在周圍的觀察,萬事萬物的流轉變遷,生命意味的探索以及浩瀚的天地時空的抒情與鄉愁。

我認為陳銘堯是一個旅人,在廣袤的天地間,認知短暫的存在,穿梭於個人感情與意志之間,活在紛紜擾攘的塵世;他又是一個聚精會神的注視者、觀察者和探索者,這樣的幾個角色綜合成為詩人而存在時,他的主題顯示出巨大和深刻的課題,他個人也以嚴肅認真的態度實踐生活,這些主題乃至於語言表現,根底上多基於一個修練者和冥想者的姿態去感覺、去思想、去探尋、去洞察,發諸於感想和喟嘆,形成他的詩思創作泉湧不絕的根源。

 

 

我們首先來看看陳銘堯詩創作展開的世界。

前述的一貫性思想與詩風,可從第一本詩集《想像的季節》和第二本詩集《陳銘堯詩集》作為印證,第一本詩集中若干詩的雛型和主題,在第二本詩集中確實有所深化,這是一個成熟的詩的過程。

讓我們來思索他的第一本詩集《想像的季節》諸面的表現語言形式與內涵。《想像的季節》計分四輯,在第一輯中可以看到他的青春實相與幻影的虛實表現,在這一輯中有很多作品以自我與他者為對象,相互並列。他往往是一個注視者、關懷者,透過自我的哀憐情緒、尊嚴和意志,來表達對於愛和追憶的情緒,融合物我的寄望,可以發現句子中多量使用表現夢的情緒語言,於人生裡的愛的感情與發生的種種事物,往往造成虛實交錯,時光流轉之印象與語境。輯二,整體而言,是對現實的體會、感受,因著過往的時間、心靈淨化的要求,而轉化感情的喟嘆。輯三的作品,剔除了某些雜蕪表現,有了更成熟的開展。如〈樹〉與〈存在〉,透過物的存在、觀察自身和物(桌子、花、小鳥、陽光),表現相對化了的詩意與哲理。如〈夜〉,從夜的抽象思考回歸自我存在的感受,短小卻感性十足。如〈隱藏的臉〉,透過窺視者的行動,顯示他者和自我,經由虛假的偽裝,尋求赤裸忠實的願望,是反映內面精神的奧秘的主題。輯四,則多為與外界事物接觸所碰觸出來的詩的火花,有即興的感受、敏感觸覺和視覺之反應。

綜觀《想像的季節》,自由地從作者的感覺表現他的詩思,自我和周圍,外界的物象和流轉,已經呈現出來一個帶有冥想詩緒的詩人,探索天地萬物、人間塵世,乃至自我內面的趣味和深意。〉一詩可以作為作者在本詩集中創作所意圖的強烈取向有如伊甸園的鴿子╱夢一般輕盈降臨╱在我靈魂溫柔掌中╱其長刀般健翎╱曾掃過海上颱風╱從它溫熱的羽絨╱透露血性器質╱╱它眼睛的虹彩╱有神秘的星座導航╱洞悉宇宙湛藍的內在╱通常╱我的愚蠢╱徒然驚擾╱或是冥頑不靈╱它以天賦的智慧和靈性╱耐心等候╱我偶然和拍╱神聖的釋放」(2004139-140)物我、外部和內部的相互對比、矛盾融合,顯然是他展開詩的契機和關鍵所在。

 

 

經過陳銘堯詩集裡的創作,對初期詩型的進一步展開,漸漸顯示陳銘堯的詩思、詩情和詩緒的定著狀態。眾多作品中凸顯的是經歷了鍛鍊的個人意志呈示,和處於天地時空萬物幻化之中,詩人個人的探索(奧秘、真義)、觀察和感嘆。詩人有著習慣將小的主題和大的主題均置於浩瀚與巨大的心靈思索之中,努力發現存在的意味,人生萬物流轉與天地諸般變化等等極具感覺、思維性質之精神結晶框架裡,來加以抒情和發揮。如〈來處〉一詩「啊!這神蹟般的黎明╱復活般的甦醒╱夢的小溪╱蜿蜒流過遺忘的幽谷╱擱淺於荒涼的灘岸╱╱難以回神╱死魚般的眼╱每夜必定骨碌碌地╱驚恐地轉動著吧╱╱黑色的淵藪╱那瞳仁深處╱有物種原始渺遠的遺傳╱累世目睹愛和戰鬥╱死亡和吶喊╱╱循著黑暗中一線微光╱好像一路啜泣著╱摸黑而來╱失落於這不明的涼涼的淚痕」(200754)包含了個人的外部和內部、虛幻和實在、小我與天地等等的對立,形成自我心靈的省察和萬事萬物融匯在一起,來加以探索和洞察的場面,即為一例。

第三詩集《夢的三棲》正如作者在輯後所云「我夢我詩故我在」,我個人的閱讀,所謂是指他詩語言的自然湧溢和情緒。所謂包含了詩的大主題和意圖尋求表現的極致,個人生命和天地萬物包羅其中,我在則意指存在、時空,虛中有幻,流轉幻化的外界,置身外部的世界。

因此《夢的三棲》裡的作品充滿著對事物的探察自我精神的省視和發揚,天地萬物萬象敏感的探觸和感慨。

卷首的〈青竹絲〉和〈麻雀〉都寄物又離物,時而隱性、時而顯性,以直喻和想像的方法,來表達詩人的感覺和思維,形成超越語言的弦外之音。〈玄思〉則以飛翔的想像,擬人化的情節(女人),對比於天地與塵世,寄託冥想的所悟所感。這一類型的作品佔了詩集中的多數,如〈神話時代〉,透過原初人類的形貌,表達人的慾望、生命以及行動,反映半人半獸的世界,極為特殊。〈遙遠的鼕鼕鼓聲〉則有想像原初人類的形貌,隱藏了存在和現代人性的思維。〈時光˙戀人〉重新發現過去的存在歲月,是以作為前提而存在的。〈摸黑〉,則以時序的流轉,對比白日和夜晚、遠古和現代,在結尾使用感嘆調是作者典型的思→感→嘆,帶有推論形式的作品。〈於今何如〉,反映了季節、景象和心情,是一種內心冥想的映出,自然語言的湧溢。〈神秘的微笑〉,則是人生認識論,在結尾中插入了現實的畫面,使前後表現有些差距。〈貝多芬的月光〉,則從似虛似幻的幻想之中,顯示外界的實在現象,而以對大地的感覺,與琴音的聽覺交錯,混沌的一片。〈愛的空想〉虛幻與真實的對話,空想也是真實的內在。〈暗流〉,探觸生命之死亡的主題,生死無常的神秘。〈天地〉,則以大地的氣象和現實,對應於塵世生命的渺小,發抒敬畏天地的心境。〈在祖國的黎明中醒來,居處於異國的情緒激發,回復到自我的靈魂問題的思索。〈飄落〉,則從飄落的現象,顯示生命的真諦,也以真實的場面和幻想作了清晰的對比,顯示萬物變幻的實質。〈詩人〉,是一首比較長的創作,從我在山中迷路遇到善人,表現帶有自敘傳,自我發現的歷程。生的期待,不畏懼往前踏步的勇氣,似乎也是作者自身內面精神的暗示。

以上,隨手列舉作者在想像的自由天空中,發現自我的存在以及超越自我大世界的萬物萬象的領悟和感想。大體上我們可以發現《夢的三棲》中,作者反覆變化的大小主題和內涵。經由此我們歸納出作者語言表現的特色,以窺其創作的另一面。(一)夢與其相關的詞彙頻繁地使用(二)大地的景象,星光日夜,白晝黑暗,時空流轉的語言,色彩和感覺之表現隨處可見,成為他的一種慣用。(三)形式上從事物或人物引出主題的展開,而回歸於作者的感想與喟嘆,自是一種常例,現實和虛幻卻夾雜其中,可謂時時有變幻無常的場景。(四)從冥想、幻想、觀察、感覺出發來作為前提的語言,帶有想像卻又真實的的語彙表現,令人讀來較具詩性,可以說是作者獨特個性的反映。(五)前述大的主題和小主題,我的閱讀,是從個我的內部延伸到天地萬物的外界現象之過程。夢、詩與存在,正如作者所言,往往是渾然一體,追求物我合一,虛實相間的感覺,是作者一個相當固定的趨向。

 

 

這樣的時代,應該說是一個極為日常的時代,詩人可能只是一個平凡至極的存在,可以不必要有深刻的主題思想意識,也往往無從介入政治社會,表現時代的面向。追逐流行的題材主義,表現日常的感情生活,甚至人際間之交往酬酢,這種種成為詩人創作的內涵並不足奇。在此狀況之下,陳銘堯的詩作,從自我擴大到存在人世的百相,天地時空之悠悠,他把詩當作一種探索,內面精神和外部存在的方法,時時在自我省察、人際滄桑、宇宙生命的感嘆之中,進行他作為詩人的洞察和發現,這就是他獨一特具的領悟和決意。或許他會因著寫詩而走出更寬廣的的世界。

 

引用書目

 

陳銘堯。2004《想像的季節》。彰化:彰化縣政府文化局。

陳銘堯。2007。《陳銘堯詩集》。高雄:春暉出版社。

陳銘堯a2013《夢的三棲》。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陳銘堯b2013《詩人札記》。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ser�Kmo�,�/nt-family:Calibri;mso-hansi-font-family:Calibri'>陳b201353)部份詩作即證成上述觀點。〈麻雀〉藉殘冬中的一隻麻雀在落魄神態與強烈色彩之間,捕捉生命瞬間頓悟。〈過去的日子這樣過去〉諷刺那些被火車拖行走向終站,浮生虛度的芸芸眾生;不知恨當然不必要求被寬恕;雖然倒楣,卻不覺羞恥。〈沐浴者〉以一具躺在殯儀館內接受沐浴潔身的屍骸,好像幹了一件虛心事般偷窺自己鬆垮佝僂凸腹唐突下體的皮囊,如今接受被埋葬前的沐浴,回想這一生的脾性,竟然還能稍稍感受到生命的一點點潔淨,表現了人生的虛幻與荒謬。〈身世〉描述拋開所有怨懟、夢想,耗盡力氣的一場既甜美又結實的睡眠,終究還是要醒來面對新的一天,作者對這種時下流行的「小確幸」,提出了「什麼是純然的幸福?」之質疑。〈陵〉出現許多繁複炫目的事物、動作「漩渦狀星雲、拋擲陀螺、太虛、萬物、定點、光之聖殿、遍在的假光、吞噬、結晶、玻璃巨塔,破解帝王陵寢最終不過是一種造型簡單而龐大的積木的假相。〈擊倒〉則反轉日常概念,以人生在不斷新生與死亡輪迴中,雖意識到被命運擊倒的苦悶,卻跳脫「主體」變成他者的「客體」,睜眼看著自己曾經遭遇的殘酷歲月,如此逼視命運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氣?〈玄思〉跨越人間表相,人生因此變得從容灑脫。〈誓言〉展現帶著尊嚴的正氣向命運挑戰的堅決意志。〈身影〉於漸入老境之際,回顧過往自我的獨舞,再度浮現年輕時超脫凡俗的氣概,作者用超然的客觀態度從起始、中程到完結採用三次「那時――」,不涉入任何主觀情緒,類似「客觀主義」手法〈於今何如〉表現人間蒼茫疏離之感,〈凝望〉雖然呈現了浮生如過客,人際關係的冷漠,作者還是提出積極面對的建議「如泡沫漂浮於流水來來去去的人啊!快緊緊抱住!」 (a201391) 〈場景〉以沙漠中的仙人掌自況,陳述個人那種超越現實、錯綜複雜的心靈變化。〈熱切〉藉由市郊荒涼小山坡上,一枚隱身滿樹花苞灌叢的小白花,無懼個體渺小向外界誇示自己的存在,隱射作者內心也具備這種熱切追求生命本質的精神。〈吶喊變奏曲(一)、(二)〉,表達作者的領悟或許人類對抗悲劇命運唯一可能的創造,就是詩吧。而我的生命最持久的熱情,就是詩的實踐。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強烈地感到生命及詩的主動和幸福。(b201331)

 

由上述詩作不難發現《夢的三棲》中諸多詩作實是《詩人札記》詩想的過渡,兩者如唇齒相依共存,缺一不可。

 

六、結語

 

綜觀陳銘堯的詩創作與詩觀,具備中文學系、藝術研究所的養成教育,長年從事國際貿易的社會歷練,研讀經典鉅著的勤學精神,道家修練的冥想淬煉,從第一本詩集《想像的季節》延續到第三本詩集《夢的三棲》,及詩論集《詩人札記》問世,有其圓熟發展的進化軌跡,為慣用跳接、嬉戲、玩弄文字技法的一般詩人所望塵莫及。陳銘堯的思考、創作態度嚴肅,與「輕薄短小」流行風或「隔空抓藥」式超現實皮相技法相去甚遠。流行歸流行,詩仍然是一門永恆的藝術,要把詩當成一生追求的志業,就得有孤獨地走對的路的決心。

我看到陳銘堯的身影,就在這條路上踽踽前進。

 

 

引用書目

 

陳銘堯。2004《想像的季節》。彰化:彰化縣政府文化局。

陳銘堯。2007。《陳銘堯詩集》。高雄:春暉出版社。

陳銘堯a2013《夢的三棲》。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陳銘堯b2013《詩人札記》。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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