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賭 (Jugadores)

 

我們以生命賭博

又丟失它。

曾經又壯又魁

像陽光下的山。

 

現在像破敗的

森林,斷掉的

龍,乾枯的海

和沒人青睞的路。

 

以自己生命賭博

就像血跟汗,

曾是為了生命

還有復活。

 

有些人賭骰子,

其他人賭藏寶箱;

我們這些狂熱分子,

賭上最好的。

 

比葡萄酒還要烈

也強過暴雨的水

在桌子上頭的骰子

和賭徒。

 

我們相信運氣,

「是」和押「不是」

我們賭了又賭,賭著,

地獄和拯救。

 

不要保留我們的臉,

腳步還有聲音;

也不要當我們是鬼

也不要把我們變成歌。

 

也不要保留賭徒的

姓名和容貌。

 

何等嶄新的我們會回來

像鹿或是魚狗!

 

如果下一次我們探身,

如果有第二回,

要帶,我們不會帶來

賭徒的身體。

 

這首詩寫出了人生裡無奈的不可預測性,我們並沒有生命的「控制權」。人一開始就生活在「賭局」裡頭,而且這場賭局的下注是最高且神聖的「生命」,悲觀地說來,我們只能奢望神秘不可知的「命運」有最好的安排。這首詩就說:「我們相信運氣,/「是」和押「不是」/我們賭又賭,賭著,/地獄和拯救」。曾經有人嚴肅地問我「生命裡頭最重要的是什麼」,我霎時不曉得如何誠實面對這個問題,只是回答「我不知道,現前的理解是一直在作選擇,要不為其他人好,或是為自己好」。其實這個回答多少還有些樂觀,還處於某種「利他」或「利己」的幻象之中,終究沒有適切地回答這個問題。生死交關當頭,思考必然沒有辦法清楚地這樣劃分,其實還比較像是一種「直覺」,人我之間的各種「矛盾」,豈有「滌慮理清」的時候。如果可以選擇,「要帶,我們不會帶來/賭徒的身體」再來。

 

(二)民 (Balada)

 

他與別人經過;

我看到他走過。

風甜美如常

路途寧靜。

而低微的雙眼

看他走過!

 

他要愛上別人

在開花的大地。

山楂花開了;

一首歌穿過。

而他要愛上別人

在開花的大地!

 

他親吻別人

在海岸邊;

海浪裡滑動

柑橘花的月亮。

而我的血液未污

廣闊的海洋!

 

他和別人走了

於永恆之中。

會有甜美的天空。

(上帝欲沉默。)

而他和別人走了

於永恆之中!

 

無論小事還是大事,「同情」往往讓人難受;對許多遭逢不幸或是惡運的人而言,聽到「不要難過」或是「加油」時,心裡頭反而更加慘淡昏暗。尤其是「死亡」這樣嚴肅的議題,遺留下的那方更需要空間,獨自消化且感受悲鬱,過度關心當然是不恰當的。〈民謠〉的敘事者躲進自己的世界,蒙哄自己說「他與別人經過;我看到他走過。風甜美如常路途寧靜。而低微的雙眼看他走過!」,原本日常生活中失戀的「觀看」,或事實是迫不得分離的「想像」罷;這般情境遊思,卻讓讀者心裡有陣「酸楚」,因為說話的這個人,以為「逝去」的對方愛上別人,如此比較「平凡」的袂別,會讓自己更加痛快。是以,「嫉妒」轉化為某種意義下的「力量」,自嘲「那人是想擺脫我」才走掉。這般謬妄更添色地描述「而我的血液未污/廣闊的海洋」,感嘆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之外,再巨大的悲痛,也無法改變天上海下的世界。最後,還是給予戀人「祝福」吧!雖然承受「背叛」,仍希望「他和別人走了/於永恆之中」,而且「會有甜美的天空。

 

(三)悲傷的母親 (La madre triste)

 

睡吧,睡吧,我的小主人,

別擔心,別害怕,

即使我的靈魂不會睡去,

即使我不會歇息。

 

睡吧,睡吧  在晚上

你比草地的葉,

羊毛的絲,

還要沉靜。

 

我的肉身依你睡去,

我的擔心,我的害怕。

我的眼睛也依你歇息:

我的心靈依你睡去!

 

 

這首詩非常簡短,它所陳述的心情,卻格外淒涼與腸斷。天下的「母親」最珍視的「孩子」,儘管只是受了小傷,也足以讓媽媽擔心半晌,(好像)那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主人」。作為「母親」的密絲特拉,描寫了小主人離去的那一刻,所有的「關心」或是「擔心」轉化了,成為一道深不可測的「裂縫」,任何填補都無法充滿;這種苦澀、酸辛的滋味,將伴隨「非自願的回憶」一再干擾下回快樂的瞬間,確切的心理表情大概終日迴盪於黯然的景像之中;失魂落魄的「母親」,將某一塊最重要的自己,連同「孩子」往下墜落,且沉睡於無人之境。「母子」之間的牽絆怎麼可能「切斷」,縱使接受小孩的生命已經結束,作為媽媽的密絲特拉還是哼著搖籃曲/安魂曲,希望寶貝進入甜甜的夢鄉,在永恆裡歇息;如果小寶貝可以平靜地「入睡」,她也才能依著孩子「闔上眼睛」,她也想就這樣一起睡去的。每種形式的「母親」都是最虔誠、謙卑的世上存在,她們願意為小孩付出一切、繳交全部的靈魂;失去小孩的母親,同時失去了某種意義上的信仰,靈魂再不完整,只能在紙頁上、夢境裡、某種手勢邊,嘗試觸碰「見不到的人兒」。

 

    密絲特拉( Gabriela Mistral, 1889-1957 )[1]是拉丁美洲唯一獲諾貝爾文學獎(1945)女性;這位智利詩人身兼不同身分,不僅是教育家、外交官,也被看作女性主義者;其創作與精神對許多人而言是影響深遠的,她的肖像也出現在智利的 5,000 披索上。密絲特拉的詩作時常圍繞著愛、自然、旅行、悲傷、以及身分認同等主題;她愛如己出的侄 Yin Yin[2]和情人皆因自殺歿亡,或許如此,她的詩作常常出現死亡與母親的形象。

 

讀密絲特拉的詩,就像陪她一起哭泣。

 

賭徒民謠悲傷的母親三首詩作為例,可以看到密絲特拉在情感的承載上,經常是依序漸強增大來述說其重壓,然而其詞句卻越顯精簡濃縮,包括悵然的賭徒、粉飾悲傷的民謠,以及死寂的悲傷的母親莫不如此。密絲特拉將生命的遺憾,理性地鋪排於詩上,讀者並沒有目擊災難性或是崩潰的瞬間,而是被一種深沉的憂鬱籠罩,哽咽卻無法放聲大哭,好似皮膚的所有孔隙都滲出眼淚來,沒有通往排洩的可能,然而內在的大地卻激盪出一種活下去的堅毅,僅管不時浮現皸裂的痛苦。讀密絲特拉的詩,就像陪她一起哭泣;〈悲傷的母親摟著小孩呢喃著「睡吧,睡吧 在晚上你比草地的葉,羊毛的絲,還要沉靜」,原本氣氛溫柔哄寶寶的軟語,這裡卻變成最後一段路程的「安魂曲」:母親願孩子永遠安息,而她自己透露「我的眼睛也依你歇息:我的心靈依你睡去!」

 

相較一些戲劇性的高昂、熱烈的詩句,密絲特拉的字詞透露出乾澀的真實人生。

 

從上述詩作來說,在朗誦時會有一種生硬的感覺,這些詩句不能容納那樣澎湃高昂的情感,反而一種悵然若失的神經質,才能較合宜地表現難以嚥下的苦楚。因此,反覆拿捏才透露出的哀傷,更像是真實人生;因為作為向亡者告別的那方,才保有感官知覺而繼續痛惜,不能與外在環境切割分開,無措的心靈還得勉強地行住坐臥;因為儘管失去至親與摯愛,我們也不能任性倒下呀!於是讀這些悼念亡者的詞句、遺憾人生無常的詩行,讓我們再次意識到,生命大概沒有分性別、年齡、種族或天氣好壞,它都是重的。若非生命太過沉重,我們怎會奢望超脫,或是希望停留在回憶裡每一個美好時刻;具體的快樂或許含銜於流逝的歲月中,唯有透過意識的追尋來臆度、想像。密絲特拉的字詞透露出乾澀的真實人生,但也由於她留下的這些無邪創作,受到戕害的精神得以被敷蓋濕潤的淚液。

 

參考書目與網頁

 

1979: Selected Poems of Gabriela Mistral A Bilingual Edition. TRANS. And Ed. by Doris

    Dana

http://dcc.ndhu.edu.tw/chenli../latin.htm#Mistral

http://en.wikipedia.org/wiki/Gabriela_Mistral

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1945/mistral-bio.html

http://www.nytimes.com/2003/06/04/books/mother-of-the-nation-poet-and-lesbian-

    gabriela-mistral-of-chile-re-examined.html

http://ar.answers.yahoo.com/question/index?qid=20081101100815AAAMXSB

http://es.wikipedia.org/wiki/Gabriela_Mistral

 

[1] 本名為 Lucila de María del Perpetuo Socorro Godoy Alcayaga

[2] 也有資料認為 Yin Yin 是密絲特拉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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