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給最近喪偶的友人寫一封信,但是寫來寫去,無論怎麼寫,心中都覺得不舒坦。既不足以安慰別人,也沒辦法去除自己心中的哀愁。一個沒有置身於那種苦難中的人,儘管曾經長期關心他的苦難,懷著多麼慈愛的同情,說出甚麼樣安慰的話語,相對於他所承受的那種地獄般的折磨,語言是顯得多麼蒼白而荒謬,甚至於令自己產生罪惡感;一種對苦難命運褻瀆的罪惡感。而在這極悲至慘的情況下,無所助益的同情,對那承受打擊的受難者是多麼的不敬。我於是也深刻感受苦難命運的莊嚴和深奧,以致於我不確定我是否能適切地完成這痛苦的書寫。

                 每一封信都有一個寄件人,當然也有一個收件人。基於人類某種共有的慈愛的本性,或者甚至於自己也經歷過難以承受的苦難,在一個痛苦心靈的極深之處,好像這寄件人和收件人的界線竟然模糊了起來,而互相交會擁抱,甚至成了同一個人一般。這時的我,好像需要對誰傾訴自己長期鬱積在內心的哀慟一般。懷帶著這樣強烈的情愫,使得我竟能不帶悲願或同情(因著他人的痛苦而引燃了自己的痛苦的膚淺感情),或抹除了這樣世俗廉價的同情心,開始傾吐自己內心的話語。一種等同或至少是類似的哀鳴。而自己竟也成了收件人一般………

                 我敬愛的朋友啊!閱歷豐富、感性細膩的你一定也知道,對於極端的苦難,那種發不出慘叫,內心巨大的痛苦,我們往往很難對誰說出。那不是突然降臨,猝不及防的災難,而是一種長達數十年對身心的折磨。那不是你自身的病痛,而是令群醫束手無策的絕症的磨難,而你是看得那麼清楚。這殘酷的命運之神,還逼著你眼睜睜地看著她忍受那地獄般的凌遲;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吋一吋地和死神做垂死的掙扎。

                唉!我敬愛的朋友!誰能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懷想,去懷想你失去了愛妻時,是懷著甚麼樣複雜的心情,那萬般湧上心頭的酸楚和無奈,那止不住浮現在空茫的眼前,歷歷在目的往日情景。而一種彷若死去了的麻木,逐漸擴散蔓延,遂淹沒了似乎猶一息尚存的你,還有那些曾經屬於你倆的幸福的記憶,那也有著幸福和甜蜜的人生。而此時擺在你那被折磨得差一點沒垮掉的嶙峋瘦骨前面的,卻是那荒誕的靈堂,那真想一腳踢翻它的可恨的佈景。然而,心頭卻不斷湧現一幕幕彷如幻影的記憶……既遙遠而又臨近的記憶。

             誰敢去想像,在你們一起共渡多少歡樂和痛苦的宅邸,你將如何孤單醒來,如何孤獨渡過寂寥的黃昏,而又將如何在一種毫無意義的世間的喧囂中,在黑夜空虛地睡去。而在不知幾時幾刻的中夜,你或在一場惡夢中驚醒;或在虛實錯雜的悲夢中哭醒;又或在針扎般的心痛中痛醒。然後在這清醒得可怕的時刻,感到人生更巨大的虛幻和空茫。

             啊!夠了!真是夠了!難道這痛是無止境的嗎?她現在是不痛了。然而你呢?既然一切皆空,難道這痛苦不也是虛幻的嗎?但這心中的痛難道是假的嗎?唉!人死不能復生,而生者還得活下去。然而,難道這是我們要活下去的理由嗎?

             啊!朋友!對於這個殘酷的問題,或許我們永遠無法得到答案。儘管命運神秘的微笑,難以捉摸,但無論如何,無論到哪一天,請千萬別失去生命的熱情。既然命運加諸我們生命的磨難不需任何理由,那麼我們熱熱烈烈活下去難道還需要甚麼理由嗎。啊!我們需得這樣不講道理地活下去!一如那嶙峋的山岩在風霜雨雪中傲岸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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