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詩人何西馬蒂(José Martí, 1853-1895) 1891年在紐約出版的詩集《純樸的詩》(Versos sencillos,共收錄了46首八音節詩,詩無標題,僅以羅馬數字標示。在序言中他明白地宣稱:「因為我喜愛純樸,而我也相信需要用簡單而樸實的方式來表達情感。」他寫詩,也寫劇本、小說、評論。他是詩人,也是法學家、思想家、教育家、翻譯家、政治家和革命家。而這些都是他要傾吐的詩文內容。正如他於一八七五年在墨西哥聖卡洛斯藝術學院(Academia de San Carlos)美展的評論報導所言:「藝術是一種和諧的形式」,和諧的形式是美的形式,是接近自然狀態的形式。他的詩保有浪漫的崇高感,但並無浪漫的感傷,以樸實的語言,表現其精神人格與志向。

       馬蒂於1853年生於哈瓦那,父母親都是西班牙人,但馬蒂卻以古巴得以從西班牙殖民政府的統治下獲得獨立為畢生職志。186916歲的青年馬蒂被控企圖反叛政府,處六年有期徒刑,經父母幫忙斡旋,最後於1871年判處流放西班牙。流放期間先後在馬德里大學法學院和薩拉哥撒(Zaragoza)大學文哲學院就讀。1874年在薩大獲得法學語文哲雙學位後,年尾取道巴黎,短暫居留後,隔年到墨西哥與父母團聚。1876年因墨西哥獨裁者迪亞斯(Porfirio Díaz, 1830-1915)掌權而離開,在瓜地馬拉、古巴、紐約之間,或在師範學院任文學與哲學史教授,或潛返古巴從事地下革命,或參與文學活動,除了是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之外,可說做什麼像什麼,像他的詩所說的,單純而熱情地全力以赴。1882年起即積極地參與革命活動,1892年成立了「古巴革命黨」,1895年起草簽署了「蒙特克利斯地宣言」(el manifiesto de Momtecristi)發動古巴獨立戰爭,同年不幸中彈身亡。在西班牙期間他以小冊子方式出版了《古巴的政治苦牢》,敘述他的親身經歷以及獄中所見不人道的勞役,他說:「無盡的痛苦應該是這些篇章唯一的名字。因為苦牢的痛苦是最沉重的,是所有痛苦中最具毀滅性的,它殺害知性,枯乾靈魂,它所留下的傷痕永難消除。」但是他也說:「對痛苦保持沉默所表達的鄙夷比過去所有的榮耀都珍貴。震撼這些鎖鏈所透露的驕傲也將比未來所有的光輝更有價值;為祖國受苦與為上帝而活的人,在此生或來世都享有真正的榮耀。如果別人已經比我受了更多的苦,此刻為什麼非要談自己的苦呢?當別人在泣血,我有什麼權利流淚?」他在論古巴詩人耶雷底亞(José María Heredia, 1803-1839)時說:「有人把自己的優點像胸飾一樣別在胸前, 耶雷底亞不是這種人,只有當憤怒使他顫抖,或者當他激動地譴責世界上和他祖國性十足的小人時,才顯示出他君王般偉大和崇高的本色。」其實,這就是馬蒂的本色,他只看見不自由的祖國和人的痛苦,而不是只為自己的遭遇發言。古巴是拉丁美洲獨立運動最後解放的國家。他把那些因不公不自由的時代而死的人民和同志的靈魂詩化,雖非具體地提出見證,但它的控訴力量並不因此而減弱。從底下幾首《純樸的詩》可見其寬闊的生命與愛,〈兩個祖國〉亦可見其對古巴祖國得以擺脫殖民統治的憂心與決心。

 

1.《純樸的詩》

 

(第一首)

 

我是個單純的人

來自生長棕櫚樹的地方,

我要在死亡之前

將我的詩從靈魂中傾倒出來。

 

我從四面八方來,

也往四面八方去:

在眾多藝術之間我是藝術,

群山之中,我是山。

 

我知道那些花花草草的

奇怪名字,

以及致命的謊言,

與崇高的痛苦。

 

我在幽暗的夜晚看見

雨落在我的頭上

那些神聖之美的

純潔火花的亮光。

 

我見過那些美麗女子

肩膀上長出翅膀:

飛舞的蝴蝶,

從那些從瓦礫中離開。

 

我活生生地見過

一個腰上被刀刺傷的男子:

卻從未說出那個殺他的

女人的名字。

 

如倒影瞬即消逝,

我見過靈魂兩次,兩次:

當可憐的老人過世,

當她跟我說再見的時候。

 

還有一次――在籬笆,

在葡萄園的入口處,――

當野蜜蜂

叮在我小女孩的額頭。

 

也有一次我感到快樂,我從未

如此快樂:當法官

哭著宣判

我的死刑。

 

我聽過一聲嘆息,飄過

大地和海洋,

喔不是嘆息,是我兒子

即將醒來。

 

人說從金銀匠

可以得到最好的珠寶,

我是從一個單純的朋友獲得

並把愛情擺一旁。

 

我見過受傷的蒼鷹

在平和的藍天飛翔,

和毒蛇

在牠的窩裡死亡。

 

我很清楚當蒼白的世界,

讓步安歇,

溫順的溪流

在深沉的靜默中低語。

 

我把僵硬卻大膽的手,

恐懼又快樂地,

放在那顆在我門前隕落的

熄滅的星星上面。

 

把錐心的痛苦

藏在澎湃的胸中:

受奴役人民的孩子

為他而活、而沉默、而死。

 

一切都美麗而長久

一切既是音樂也是理性,

而一切,像鑽石,

在成為光之前它只是木炭

 

我知道無知的人埋葬

極盡奢華和嚎哭,

但如墓園之地

在土地上沒有結果。

 

我無語,我了解,我去除

拙劣詩人的排場:

並把博學的披肩

掛在枯槁的樹上。

 

(第二十三首)

 

我要從自然之門

離開世界:

他們將以綠葉編織的馬車

帶我走向死亡。

 

不要把我放在幽暗處

死的像個叛徒:

我是善良的人,就要像善良人那樣

死也要面對太陽。

 

(第三十五首)

 

你的匕首刺進我的腰

又怎麼樣呢?

我的詩,

比你的匕首更利!

 

縱使這痛苦會讓海枯乾

烏雲蔽天,又有怎麼樣呢?

詩,從痛苦中長出翅膀,

甜美的安慰。

 

2.〈兩個祖國〉

 

我有兩個祖國:古巴和黑夜。

或者兩個就是一個?太陽沒有完全

撤去他的威嚴,戴著一些長長的披巾

手裡拿著一朵康乃馨,

我覺得沉默的古巴就像悲傷的寡婦。

我知道他手上讓她顫抖的

是怎樣的一朵血腥的康乃馨!我的胸懷

空蕩,我心所在之處

破碎而空虛。已經到了

赴湯蹈火的時刻。夜晚

適合說再見。阻止光

和人的言語。宇宙

說得比人更好。

船帆的紅色火焰

飄揚,像一面請求戰鬥的

旗子。我打開

那些窗子,已讓自己窄小,揉碎

那些康乃馨的葉子,像一朵雲

弄亂了天空,古巴,寡婦,走過……

 

                  ――林盛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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