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窗雨》的象徵物 旅人
《敲窗雨》是海瑩的詩集，1993年6月15日台笠出版社出版。海瑩，本名張瓊文，台灣台中人，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畢業，笠詩社同仁及台灣筆會會員。曾獲吳濁流新詩獎，另著有小說《沈鬱的下午》。
海瑩出版《敲窗雨》詩集，共分四卷，第一卷「祝福」，是台語詩；第二卷「敲窗雨」初展鵝黃稚綠，並參雜一縷深奧無解的心情；第三卷「風的故事」，如白雲青鳥，如新冒荀芽，顯透生長；第四卷「早禱」移情於大地之母，寬闊自我天空，採擷未挖掘之愛。
初讀《敲窗雨》詩集，就很喜歡，裡頭的四卷詩，各有特色，尤其是第一卷的台語詩。接著讀完第二卷、第三卷、第四卷，發現海瑩的詩，是屬於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沖淡」與「洗煉」的混合型。後再讀幾遍，她詩中的象徵物就顯現出來了，引起筆者的莫大興趣；於是就選了這個題目「《敲窗雨》的象徵物」，予以析論。當然「象徵物」中的物，還可換成人、事或其他，不僅是專指物而已，例如「象徵人」、「象徵事」，這只是為了設施題目的簡潔及方便而已。
《敲窗雨》詩集中之詩，深一層探索，就會發現有諸多的象徵物，如海、雨、夜、風、路、港、日、青鳥、台灣、母親、投票、煮飯花等，其中以海的出現為最多，顯示海瑩對海的特別偏好，連她的筆名「海瑩」都有「海」字。
在析論《敲窗雨》的象徵物之前，有必要對象徵是什麼，作一解說，以利對這詩集詩中的象徵物進行析論。
象徵是什麼，殊難作一明確定義，哲學家、美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文藝家、詩人，心理學家、語言學家及其他各類專家，可能都會有不同的解釋。在這裡，筆者勉強根據自己粗淺的認知，簡單加以說明。所謂象徵，不是指直接顯現的某種人、事、物或其他，而是間接藉此指另外的人、事、物或其他，前者僅是一個出發點；後者才是真正的標的。前者往往是具象的、主體性的、實的；後者是抽象的、附屬性的、虛的，且其範圍超過前者。而由前者至後者，必須有一個渡口，那就是象徵。象徵也可指是一種技巧、功能、暗示。例如國旗，不是指眼見的這面有圖案的布料，而是暗指國家，換言之，國旗就是國家的象徵。當然這是有著公共性的象徵，在作家或詩人所運用的象徵，常是個別的象徵。象徵，就技巧而言，近於隱喻、借喻，更可轉指一種文學流派，如象徵派。
一、海：是《敲窗雨》的指標象徵物，亮現最多，就先從海這象徵物說起吧。
它象徵美麗、孤單的情境、抽象的人物、組合、叛逆兀傲、空靈及遼闊狀
態、柔韌意志、繆司的化身等。
「五月的海╱穿深藍色的百景裙╱滾動著白色幼幼的花邊╱一葉一葉爬滿透明的珍珠╱孤單的海╱透早起來打扮好勢╱家己╱跳著無規律的舞歩」
〈去看海〉
這是台語詩，詩中，有兩個海字，都是喻體，省略本體，連喻詞也沒有了，這是一種借喻，象徵美麗或是孤單的情境。第一個海，象徵美麗物品：第二個海，象徵孤單情境。前面已談過，象徵作為一種技巧，近於借喻，因此象徵與借喻姑且就不分了，象徵即借喻，借喻即象徵。從這裡，亦可看出象徵的暗示性，朦朧性、歧義性及為什麼詩人特別喜歡運用它來創造詩了。
「藍色的海 恬恬看╱用鹹鹹的水╱一擺擱一擺╱湧來╱卜安慰伊刺疼的腳╱伊用海的舞步╱慢慢向前╱漸漸╱成為海的景色」 〈去看海〉
詩中的海，亦指伊，一個抽象的人物，不知是指具體、個別的人，也許是指海瑩本人，也許是指某個情郎或愛海的人。
「海，錯誤的組合╱無視失落與獲得」、「大地匍匐在你底足下 諦聽╱你，呼潮生、喚潮落 凝望╱你，層層翻滾的珍珠裙擺╱蘊函多少叛逆╱多少高華兀傲」 〈給海〉
這裡，暗示海對什麼東西都能組合，雖然是錯誤的，又象徵叛逆及兀傲。
「海，詩一般空靈╱夢一樣遼闊」 〈海的禮讚之二〉
這海，更散射為指空靈及遼闊狀態。
「海，╱像母親一般睿智╱像天空一樣淳美的海╱沒有什麼能阻撓你╱柔韌的意志╱群山俯瞰你╱水性的體質；╱不堪駐足的碧波；╱聽你說故事╱那故事說：╱停頓屬於死亡╱海，永不駐足」
海，也指柔韌意志，永不駐足，勵人以自強不息。
「感覺中的你╱是繆司死亡前╱傾囊的╱一滴淚╱怎麼淌下的╱這般渾圓╱這般艱鉅╱這般巧奪天工╱╱如果不是為了傳遞，╱傳遞語言所不能顯示的神奇╱誰能肩負這樣沉重的使命╱若說╱你的誕生源自神的死亡╱你深刻的活著自是╱繆司自我超越後的宏願╱╱噯！繆司火焚後的藍舍利喲！╱知否，╱這兒有一朵飛躍的靈魂╱為你神往」 〈海的禮讚之三〉
一滴淚，是一個意象，以明喻表現為鮮活的外觀形象，然而多加讀之，又可轉為內在的心象，存著繆司死亡的影像，她的死，完成了渾圓、艱鉅的巧奪天工的工程。這兒，只是部分象徵。繆司死後，海誕生了，這是為了完成她的宏願，肩負傳遞語言所不能顯示的神奇，這是另一部分象徵。本詩的末段，是第三個部分象徵，藍色舍利，是形象，加入海瑩的感情憶念之後，成為意象，以省略喻詞之借喻表現。這藍色舍利焚化後成海，有一靈魂為海神往，其實也就是神往繆司。各個部分象徵，再構成整體象徵，亦即指海是繆司的化身，傳達造物的神奇，令人不得不禮讚。
二、雨：也是《敲窗雨》的象徵物，但並非最多，且最具指標的象徵物。它象徵心願、抽象的人、生命、自由、光明，或快速的視覺動作及急促的聽覺音響。
敲窗雨
「渉過萬水之後╱未釋懷的╱是一樁小小╱小小心願╱╱何年╱將有一根紅臘╱靜╱靜╱照亮╱敲窗雨」
這詩，必是海瑩相當喜歡的一首詩，才會把它的詩題，當做詩集的名稱，一個很美、很有詩味的名稱，尚未閱讀詩集內的詩之前，只要看上這名稱，就會被吸引，打開詩集來閱讀。
主題意象敲窗雨，兩段詩的各個分意象－心願及紅臘，都向主題意象敲窗雨集中表現，暗示了什麼，作者並未有清楚的交待，由讀者各自解讀。茲筆者認為，雨與水相關，因此海瑩一起句，就說渉過萬水之後，有未釋懷的心願，希望紅臘照亮敲窗雨實現，而果真的有人（到底是指何人，無從知悉，也許只有海瑩才知道）如雨敲窗，告訴窗內的人說現在回家或叩訪了，敲窗雨，就是象徵這事。敲窗雨，這雨，是「能指」，但其「所指」卻不斷的移位、漂動，於是海瑩在這詩中，就留了許多空白、朦朧之處，唯其如是，這詩益發顯得象徵之美。
「拂不去的都砰然躍動╱不是幻化，不是幻化╱它像蠶╱齧食殷紅的桑葉╱不如將豪飲生命雨的╱心，╱於封臘之前製成標本」 〈永不說的〉
「神奇終要焚化╱腐朽爭取昇華╱呵！╱練習曲╱在時光的變奏裡╱化作一陣急雨╱雨後的虹霓」 〈練習曲〉
「階前，雨聲急急╱雨聲急急奔馳如鹿蹄╱ 簷下，水簾迎風飛揚╱飛揚後旋復濺漾」 〈夏日最後的夜晚〉
雨，引申指生命、自由、光明，或快速的視覺動作及急促的聽覺音響。
三、夜：它也是《敲窗雨》的象徵物，有各種不同的象徵，茲仍如前引詩例說明之。它象徵寂寥、沈重。
「一首叫蘇爾薇琪的歌╱從寥寂的暗夜╱我打將醒未醒的邊緣走過
遇見，哭泣的黑管手╱他悠悠地吹起╱一首叫蘇爾薇琪的歌╱兀自的旋律裡
細細說著：╱冬天不久留╱春天要離開╱………╱╱從寥寂的暗夜╱我越過將醒未醒的邊緣╱如果╱每朵無法拒絕的音符╱都 遙不可及╱都 是潮汐退盡的記憶╱我╱只有諦聽╱輕步迴盪的蘇爾薇琪╱和 一夜╱逝者如斯的╱洶寂」
這兒，海瑩用了幾次夜字，來強化夜的象徵性，目的是朝向寂寥之義放射，給人一種哀傷、無奈之感，且因其哀愁性，更使讀者嚐到美麗的詩味。
曙望
「沈沈的夜╱儘管╱在烏雲稀疏的時刻╱也會有些月色灑下╱並且╱也會有屬於暗夜的景╱而╱這不明的美╱怕要成為╱沈緬、錯覺、與憂傷的導向╱默立窗前╱竟夜╱期待敲窗的曙光」
這詩中的夜，又轉為沈沈的，暗示沈重，從而度過沈重之夜後，期待敲窗的曙光來臨。
四、風：它也可散射為顛沛、流浪的意思。
風的故事
「羈泊他鄉的最後幾天╱驚蟄未到的海港╱陰冷潮溼╱鎮日╱吹來濃濃鹹鹹混夾流動遞嬗╱與╱讓歲月靜靜落去的╱風╱╱當昔日的憂鬱悄悄攀爬╱親切、古樸的灰色建築╱與張望的時光之岸的草原╱彷彿╱千燈謝盡的夜裡╱我踽踽獨行的街道╱彷彿╱萬華如幻的驛站╱迎面而去的╱依舊是困倦顛沛的旅途╱╱這種風╱常令我佇立 良久╱良久╱╱也是這種風╱它告訴我╱就是上了鎖的記憶╱一樣要被吹成╱風的故事」
好美且有節奏的詩，第一段的風，讓歲月靜靜落去，轉至第二段佇立風，再及於第三段上了鎖的記憶，被吹成風的故事，沿此線索，找到風的故事外的抽象意含：顛沛、流浪的際遇，對於一個人總是難免的。簡言之，風，不在指吹過來肌膚可感、可觸的風這個自然主體，而是另指其附屬性的顛沛、流浪之義。
五、路：它的另外涵義，是指苦楚、夢、期待、過程、康莊。
康莊置頭前
「坎坷路╱毋免驚╱一步擱一步╱雖然真苦楚╱卻是必須的過渡╱四百年的夢啊！╱向望著美麗的天空╱╱坎坷路╱毋免避╱一步擱一步╱雖然真遙遠╱卻是必須的棧道╱二仟萬人的期待╱向望自強自立的前途╱╱大家扶持相照顧╱╱坎坷路╱一程過一程╱高山險嶺嘛得行╱懸崖 斷崖╱算啥物╱攀啦攀╱為著╱為咱打拼為咱奮鬥的先民╱裀的魂魄╱猶未安╱╱美麗的島╱猶有坎坷路╱毋免驚╱毋免避╱一步擱一步╱向著康莊的道路」
這也是一首很美的台語詩。詩中的路，有兩種，一種可見，另一種非可見，藉可見者，暗示非可見者之抽象的苦楚、夢、期待、過程、康莊的意思。
六、港：指疲倦、緘情。
「上岸的人╱依然持續在╱陸地的浪裡╱不更事的眼眸╱回看，再回看╱已的港╱已倦的港，已然夢入明滅不已的夜╱呵！如何得知呢╱明滅不已的夜╱只想泊於永恒的靜止」 〈練習曲〉
這詩中的港，指疲倦。
「風 徐徐冷╱思緒杳渺的驛旅╱漂 水色成闌珊╱這港口已然緘情╱不該回贈以簌簌╱心情遺落的點╱沒入輕了的煙」 〈海市蜃樓〉
港，入夜了，亦可指緘情。
七、母親：指最好、年老、智慧、自在。
給母親
「母親 我常常感謝╱您予我的一切╱是毋是上好的╱我家己知影╱我嘛會當確定╱遮的╱干單（Kan-ta）你才會當予我╱母親 我有時會未記得您的年齡╱按呢我才會無心事╱雖然╱你捌教我毋通自找煩惱╱嘛毋通無端成為別人負擔╱您說，人生苦惱難免╱只有按內心解決╱才靠會住╱母親 我真欽羡您的自在╱也想卜佮您仝款╱只是我的智慧啊！╱智慧無夠╱所以常常受無形的物件束縛╱╱母親 我有時會想╱生命未開始時人在叨位╱結束時卜對叨位去╱我卜愛知影╱敢有辦法╱佮您永遠作伙╱您總是笑笑：╱憨囝仔，╱時間 上公平╱無常 勿改變╱汝若會當 了解緣起性空╱汝若會當 凡事不求過份圓滿╱汝若會當 處在逆境心境清涼╱就是咱上接近的時陣╱如果永久保持╱咱就永遠作伙╱╱啊！母親╱我無愛即款荅案╱伊是卜叫我向自身去找╱伊是卜叫我向自身去找╱我毋知做會到未╱╱總是 我卜記得您的話╱凡事靠家己╱凡事靠家己╱是卜佮您仝款的第一步╱╱母親╱感謝您予我的一切╱是毋是上好的╱我家己知影╱讓╱日光菩薩為伊祝福」
這是筆者所舉《敲窗雨》的象徵物中，唯一是以「象徵人」來說明的示例。本詩是一首較長的台語詩，詩中，母親，構成單一象徵修辭格，也是一種基本單位意象，但經過多次反複強調的結果，其象徵所產生的效應，已大大超越單一修辭格本身的範疇，暗示最好、年老、智慧、自在等多重涵義。
八、投票：它指要勇於表白對所居土地深戀的意見。
投票
「是你我所深戀的╱美麗家園的╱表白╱設若沈默╱如何得到大地的迥響╱來，╱讓所有的深情和耕耘╱在今天╱有了依歸和安慰」
這是筆者所舉《敲窗雨》的象徵物中，唯一是以「象徵事」來說明的示例。投票這件事情，是以動作進行，因此是屬於動態象徵。從投票伊始，至結束，構成一個完整的動作，而獲致整體象徵。因此，投票這件事，指要去投票，勇於表白對所居土地深戀的意見，不能沈默以應，否則往昔投注斯土的深情與耕枟，不是白費了嗎？
本文走筆至此，有必要作一總結。前面，筆者提及《敲窗雨》的象徵物，有海、雨、夜、風、路、港、日、青鳥、台灣、母親、投票、煮飯花等，亦選擇其中之海、雨、夜、風、路、港、母親、投票等象徵物（人、事），逐一且不憚其煩地說明其象徵，在前開一至八項，均舉詩為例，詳細說明，茲不再重複贅言。至於日、青鳥、台灣、煮飯花等之象徵，則未予說明，主要是如果再說明下去，讀者可能乏味，所以就省略了。當然《敲窗雨》的象徵物，不限於海、雨、夜、風、路、港、日、青鳥、台灣、母親、投票、煮飯花等，還有其他更多的，這就讓有興趣的讀者不斷地去挖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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