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現代詩人中,曾經皈依佛門,也努力參究禪理的周夢蝶,他的詩,雖然有異於古代禪師的作品,但也極富禪意,因此也就變得晦澀難懂了。例如,〈尋〉(《還魂草》,頁80-81)的第一段,採用釋迦「拈花微笑」(釋迦牟尼拈金檀花,迦葉尊者微笑)的禪門典故,周夢蝶這樣說:

 

從每一滴金檀花底淚光中
從世尊沒遮攔的指間
窺探你。 像月在月中窺月
你在你與非你中無言、震慄!

 

詩中,「月在月中窺月」、「你在你與非你中無言、震慄」,都是善於應用禪語中,諸如「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皆《金剛經》文)這類矛盾、詭譎的語法。但相對地,也就晦澀難懂許多了!

〈菩提樹下〉(《還魂草》,頁58-59)是另一個好例子。讓我們先來讀一讀這首詩:

 

誰是心裡藏着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着脚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睛都給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歎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迼逝
你依然有枕着萬賴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唯草色凝碧。

 

這首詩的最後附有「作者謹按:『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可見這是一首描寫夜坐菩提樹下修行成道的詩作。只不過這回,樹下修行的人,不是佛陀,而是周夢蝶自己。這從詩作一開頭的兩句話,即可看出:「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誰肯赤著脚踏過他底一生呢?」既然是「踏過他底一生」,可見這個人不是釋迦,而是詩人周夢蝶自己。而「心裡藏著鏡子的人」,不過是禪門另一個典故罷了!這個典故說:人人心中都有一顆像明鏡一般光明(至善)的心,正是所謂「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六祖壇經》語。)

詩作緊接著的十幾句,所描寫的,不過是這位修道者(周夢蝶)努力在菩提樹下辛苦修行的過程罷了。這種辛苦,詩人以「眼都給蒙住了」乃至「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來形容。葉嘉瑩在《還魂草》的序裡曾說:「先生似乎也是一位想求安排解脫而未得的詩人…。」筆者曾當面問過周夢蝶:「為何不再寫詩?」他的回答讓我驚訝,也讓我感嘆:「不想再那麼痛苦。」周詩中的悲苦,也許,都必須從這個角度去了解。〈菩提樹下〉自然也不例外。

尋求禪道的悲苦是有轉折,因此也有階段性的。從剛開始的雪是雪,你是你」的凡夫境界,緊接著是坐斷幾個春天」、「坐熟幾個夏日」的辛苦修行。突然有一天,達到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的空靈。而在最後,則「驚見:雪還是雪,你還是你」。像這樣,從凡夫的執著、肯定,到賢者的空靈、否定,再從空靈、否定到達澈底解脫的重返肯定,共有三階段,其實正是禪門所謂的「三關」。凡是參禪悟道者,都必須通過這三關,才能體悟神秘的禪道。而這,其實正是青原惟信禪師所謂「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開始修行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最後大徹大悟時「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參禪三階段(三關)之說,有相同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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