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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  言

  台灣文學史的脈絡裡,陳千武先生屬於「跨越語言的一代」。
在政權變動身份更換語言轉轍的年代初,跟他同輩的都是受害、
屈辱的無告者。在那個時期,原本日文讀寫熟練的文藝青年們,
頓時,必須重新認識另一種語言文字。思維的斷裂、文字的移置
、交會與銜結,都是嚴肅的生活課題與宿命行為。1945年8月15
日,日本投降,退出台灣的統轄權,這時,24歲的陳千武,仍留
在南洋印尼,幾度輾轉移置,將近一年後,1946年7月20日才返
抵豐原家。覓得工作,結婚,學習新政權的語言文字。十餘年後
,1958年1月,用筆名「桓夫」發表第一首華文詩〈外景〉,開
始他新階段華文詩文學的創作書寫生涯,這時,他已是37歲青壯
年。
  陳千武,本名陳武雄,出生於日治時期的1922年。1935年14歲
,考入台中一中(等同國一生階段),即涉獵文學作品,著迷於
日本作家吉川英治的歷史小說。三年後(1938年,17歲),文學
興趣轉向詩,習作短歌與詩。隔年8月14日,〈夏深夜的一刻〉
刊登於《台灣新民報》(主編黃得時),署名「陳千武」,之後
,繼續寫詩發表,至1940年11月,集錄將近一年半的詩作27首,
編成自家藏版詩集『徬徨の草笛』。1942年3月,中學畢業投入
社會職場兩年的文藝青年,再度集錄36首詩,編成另一本自家藏
版『花の詩集』。離開台灣赴南洋作戰前,1943年2月,再油印
另一藏版『若櫻』(與賴襄欽合著)。總計,這三本藏版詩集共
約七十首。這是陳千武第一階段青春時期的日文詩寫作。
  從1943年至1958年,文學少年陳千武跳隔青年,進入壯年,也
進入台灣詩界活動。1963年3月,出版第一本詩集《密林詩抄》,
共40首詩;11月,主編《詩展望》。隔年,1964年3月,集合一群
台灣詩人創立「笠」詩社,6月15日,發行《笠》詩誌雙月刊。從
此,彷彿小溪流入大河,既兢兢業業,也鴻展抱負,開啟陳千武
的詩文學一生的輝煌志業,在80歲時,他說:「詩陪伴我走了一
大半人生。在專制殖民統治體制下,或軍國自大狂的怒潮裡,或
在白色恐怖控制下,詩一直給我快樂,使我心平氣和,能認清事
象的本質和真理,划過了深淺不同的命運湖海。」
  年少時的日文基礎與磨練,在第二階段華文詩文學的寫作環境
,不是拋棄的跨越,而是強勁助力的超越。創作同時,陳千武譯
介日本詩,與日本詩社詩人交流,也將台灣詩譯成日文,這些交
流促成幾本日譯台灣詩集在日本的出版,以及1980、90年代的「
亞洲詩人會議」的作業與《亞洲現代詩集》的編譯出版。
《密林詩抄》後,陳千武出版的詩集包括《不眠的眼》(1965年
)、《野鹿》(1969年)、《剖伊詩稿》(1974年)、《媽祖的
纏足》(1974年)、《安全島》(1986年)、《愛的書籤》(19
88年)等,陸續整理翻譯早年日文詩,也印行多冊選集;2003年
8月由陳明台主編,台中市文化局出版的《陳千武詩全集》12冊,
前9冊是詩創作的總結集。
  陳千武詩文學的寫作與活動,迄今,累積不少經驗、成果,及
獲獎的肯定,包括:吳濁流文學獎(1977年)、笠詩獎翻譯獎(
1969年)、第一屆榮後台灣詩人獎(1991年)、國家文藝獎翻譯
成就獎(1992年)、南投縣文學貢獻獎(2000年)、資深台灣文
學成就獎(2000年)、第六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2002年)、真
理大學台灣文學家牛津獎(2002年)等。榮獲台灣文化學院榮譽
博士。其「文學展」先後在台中、南投、台南多處展覽,呈現豐
碩厚盛的面貌。

二、給予台灣詩界的啟示

  高齡九十的陳千武先生,1930年代末開始日文寫作至新世紀初
,長達一甲子歲月都在島嶼台灣書寫,也書寫島嶼台灣。他在自
編《陳千武精選詩集》(2001年),創作主題分成四輯:太陽‧
原鄉輯、媽祖‧信仰輯、人性‧省察輯、愛情‧浪漫輯。莫渝編
《陳千武集》(2008年),分六個子題解說其詩作內涵:無邪抒
情、鄉土情懷、現實批判、戰爭與死亡、情慾描寫、關愛的情操
。底下,試著提出可以跟台灣連結的幾點特色。

⒈勞工文學的聲音:〈苦力〉、〈工場詩〉組詩
  陳千武一生大體生活安定平順,中學畢業進入社會,先在工場
、接著徵召為日本軍職,派往南洋戰地,戰後任職林場及台中市
政府公職,直到1987年6月退休。每個階段有不同的體驗與領悟,
隨著生活歷練、交遊、視野及能力,陳千武的詩文學活動增廣添
多加深。
  回看青年初期的陳千武,先在臺灣製麻會社豐原工場任職一年
(1941年3月至1942年5月),隨後轉製米工廠。這是陳千武一生
中少有的勞工生活。當時,他寫了幾首詩:〈苦力〉和〈工場詩
〉組詩四首:〈纖維粗造機〉、〈延線〉、〈精紡〉、〈紡織女
〉。〈苦力〉描敘年輕監工的心思:詩人看著操作的苦力,聯想
到古羅馬囚犯,繼而意識到自己的角色——「倒背著手╱拿著笞
刑的囚犯監守」 ,一股不安與慚愧頓時湧現,這是作者的良知
使然,他只好「壓抑著寂寞感╱慢步走——」一位19歲殖民地文
學青年,藉著「初生犢」的敏銳觀察力,寫出這樣一首有關勞工
的詩,表達了他的文學良知,跟往後對社會政治不公義的控訴,
都有直接的關連。〈工場詩〉組詩,應是製麻工廠的寫照,這五
首詩寫於1941年,收進第二本家藏版『花の詩集』;二戰後任職
林場,陳千武也寫了幾首勞工詩:〈伐木歌〉、〈伐木工〉(2
首)、〈煤礦工〉等,這些成績都是台灣早期的「勞工文學」,
可以銜接1932年楊華的〈女工悲曲〉,該詩呈現紡織廠女工的切
身心聲。陳千武的勞動詩比較偏於旁觀者角色的描繪。

⒉ 批判精神
  陳千武曾說:「我寫詩,絕不是因為寫詩,能以其美妙的表現
技巧逃避現實,才想進入詩世界的超現實,得到自慰。相反的,
卻是要藉詩前衛性的思考,探索事象的本質,發揮現代詩要素之
一『批判』精神,面對社會複雜的現實性,深入挖掘人性的奧祕
,才踏上這條崎嶇的文學之路。」(《詩文學散論》)這段話,
說明陳千武強調詩的批判精神與現實性。在此之前,接受訪談時
,他提出「反抗」、「抵抗」的觀念,他說:「…… 一方面心
智較開,也逐漸感受到社會上的種種壓力,……我開始寫詩就是
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對社會感到惡的一種反抗。」又說:「抵
抗的精神對現代詩是非常重要的素質。它來自理智、思考、知識
。」(《笠》97期,頁45)。不論反抗、抵抗與批判,都是陳千
武對現實環境的省思的反應:批判。
  在陳千武的詩裡,就批判言,可分批判中國與批判威權。前者
取〈咀嚼〉,後者以〈媽祖生〉為例,簡述之。〈咀嚼〉一詩,
1964年作品。作者從動物本能的生理動作,再轉向心理的消化和
文化的吸收,最後歸結出文化的惰性:「坐吃了五千年歷史和遺
產的精華。╱坐吃了世界所有的動物,猶覺饕然的他。╱在近代
史上╱竟吃起自己的散慢來了。」這個「他」,彷彿不是文明「
人」,而是某類怪獸:喜歡吃「怪東西」的怪獸。最末四行,足
以供我們時刻警惕:空談光榮的過去,沒有創造的現在,是很悲
哀的。作者早年浸染台灣和日本扶桑文化,戰後,重新學習另一
異文化,歷經十餘年的觀察,對中國文化墮落習性的一柄利刃。
  〈媽祖生〉一詩,1968年作品。詩人從庶民的立場,把蒼蠅當
作眾生的一份子,將之擬人化,並賦予「角色對換」。一向高高
在上的媽祖,儘管顯貴,仍受到揶揄、嘲諷。因而,在詩裡,媽
祖卻成了批判的對象、反抗的目標。
  寫這兩首詩,作者正值壯年,四十餘歲,抵抗或批評的勁力十
足。
  韓籍詩人金光林肯定「陳千武的詩,是對現代的抵抗和批判而
寫成的。」應是知音好友深感而發之言。

⒊台灣主體意識的建構
  1960年代初,台灣詩人的集結與《笠》詩刊創立的主旨,是基
於「恢復台灣本身原有的新文學精神的願望。」(陳千武:〈談
《笠》的創刊〉)。類似的話,其〈詩觀〉:「認清現實的醜惡
變成的一種力量,感受並自覺對其反逆的精神,意圖拯救善良的
意志與美。」(《美麗島詩集》,頁226)。接受鄭烱明訪問,
也說:「台灣現代詩的特質必需紮根在這塊土地才行,否則寫出
來的詩是無根的,徒具美麗的形式,沒有內容。」(《笠》97期
,頁46)。
  陳千武是「笠」集團的主幹之一,他的詩自然是其行動的實踐
。在《陳千武精選詩集》第一輯「太陽‧原鄉」輯26首和第二輯
「媽祖‧信仰」輯27首,足以佐證。陳千武早期1939年日文詩的
〈大肚溪〉,是地誌書寫的經驗,隔一甲子被收進《閱讀文學地
景‧新詩卷》(2008年)。
  再看1988年10月的〈海峽〉。詩題「海峽」,雖無明示,仍可
知其所指的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台灣海峽」。千百年來,台灣
海峽的水域,或者波濤洶湧,或者悠悠流逝,不改其深沉潛祕,
卻見證人事浮沉,興亡盛衰,有「黑水溝」之稱。本詩首段先提
海峽所有權的歸屬:「海峽  屬於╱黑潮海流  不屬於╱人類的
地盤」。曾被稱為「黑水溝」的台灣海峽,歷經「幾百年來  從
遙遠的╱彼岸駕船渡來此岸」的渡台悲歌之後,已經「窺測不到
彼岸的陋習」,剩下的「只有鄉愁 愛與恨交錯的惦念」。不論
歷史鄉愁、文化鄉愁,或親人間的惦念,無法改變彼岸對台灣的
威脅,包括1950年以來「解放台灣」、「血洗台灣」的口號與行
動;加上,1996年以來,數百枚飛彈瞄準台灣的威嚇,形成海峽
「波蕩不安」(本詩寫於1988年,尚未出現飛彈威脅!)詩人取
習慣語「疑心生暗鬼」,再連用「NO」、「諾」(諾=NO),嘲
諷兩岸間存在「互不信任」的僵局。
  詩文學的寫作,可以玄想,可以寰宇,可以建構淨土福地烏托
邦,仍需有相信土地的在地意識。二戰結束後的台灣湧入太多「
大中國」文化文學的優劣質素,相對的,台灣既有的思維近乎刻
意遭受抹煞與漠視,陳千武等「笠」集團的努力,維持著一定的
「護守台灣」功效。

⒋民俗宗教詩的書寫
  日治時期或之前的台灣社會,有「士紳」之流,通常指地方鄉
里有文化教養和社會聲望的人,也指享有一定政治和經濟權位(
特權)的知識群體。以日治時期鹽分地帶的郭水潭為例,他擔任
台南州北門郡守課雇、通譯,曾自言:「我是村中有力者」(私
は村の有力者である.),算是「士紳」之流。這樣身份,這類
士紳,對地方上宗教活動廟會事務,通常不拒絕,順理為文作詩
。因而,吳新榮的〈故里與春祭〉組詩第三首〈春祭〉是描述廟
會歡慶歷程,郭水潭的〈斑鳩與廟祝〉以廟方人物入詩。戰後,
吳瀛濤也有〈過火〉民俗詩的描敘。相反的,戰後出生、成長的
知識份子,一方面離鄉,另一方面陌生,對地方廟宇的介入不多
,甚少注意,乃至排斥。
  陳千武稍晚於吳瀛濤,取材媽祖與神的詩約三十首左右,相當
可觀。詩人寫這些詩,抱持著兩種態度,其一,跟一般人同樣的
景仰,如〈奇蹟〉詩:「正如射進來的一道曙光……╱畢竟  在
那兒╱我發現了媽祖的存在∣∣」。媽祖象徵著光之所在,有媽
祖的地方,就有光。其二,誠如他的說詞「抵抗、反抗、批判」
。他在詩集《媽祖的纏足‧後記》表明:「很多老年人霸佔著他
們權勢的位置不讓;好像那些位置是他們終生的寶座,患成社會
發展的致命傷。這種偶像性的權勢——媽祖婆纏足的彆扭情況,
也就成為我寫詩的動機。」有這樣的思維,自是深度的覺醒,也
異於吳新榮、吳瀛濤。如前述1968年〈媽祖生〉,將祂移駕挪位
,離開神桌,繳械權力,拉低威嚴,予以冷嘲,具強烈諷刺與尖
銳批判現實,是對威權的一記猛喝。又如1969年的〈媽祖祭典〉
,長108行,含蓋面更廣,上自縣太爺,下至市井百姓,全都冀
望「被薰香燻黑了臉的媽祖」保佑他們各種平安,「財富平安欲
望平安妻妾一堂平安」,詩人認定這項祭典儀式是「傳遞神話/
讓孩子們察覺恐怖的遊魂世界」,祭神是極端的迷信與守舊,日
積月累,「毒蕈的廟宇仍然那麼艷麗」,仍然是大眾的神,已經
登上神座,就永遠是神了。1970年的〈恕我冒昧〉一詩,直言「
媽祖喲/坐了那麼久  祢的腳/在歷史的檀木座上/早已麻木了
吧」,進而建議應該把位置「讓給年輕的姑娘吧」。如果進一步
隱喻,就可能涉及如「新陳代謝」、「世代交替」等社會與政治
的議題了。
  陳千武這些民俗宗教詩,在他的整體寫作量言,也許不算重比
例,但具特色,且在台灣詩史上尚無寫作者如此關注。鄭烱明在
〈桓夫詩中的媽祖世界的探討〉乙文,直譽「這些媽祖詩作代表
桓夫獨特的詩的風貌之一面,也給臺灣現代詩對現實的凝視與反
省,提供一個值得參考的方法。」頗有見地。
  陳千武豐原家附近的慈濟宮(媽祖廟),應該是他寫作「媽祖
系列」詩的基點。

三、結  語
   
  李魁賢在〈論桓夫的詩〉說:「桓夫在本質上是秉持現實主義
的精神,但在表現手法上是傾向表現主義,而帶有超現實主義的
技巧,他對事物關聯性的連接,常常是在底流進行,而在表面上
有些隱晦。」趙天儀在〈寂寞的鼓手——論桓夫的詩〉說:「桓
夫自始是一位冷靜地觀照社會,省察自己,帶有文明批評取向的
現代詩人。」陳千武在〈我們被迫地反覆思考——《詩與台灣現
實》序〉說:「寫詩的行為,不外就是『詩人與環境的事象之間
,有了心靈的活動互相交流而產生關係』的表現,……。而詩人
生存的環境,有山水風景的自然現象或都市科技的人為造形,尤
其是跟實存生活有關的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無一不是寫詩的
對象。詩人就是面對著那些包羅萬象,必需動用觸角,把它攝入
精神的作業裡蒸餾為詩的釀造工程師。」
  不論他人說的「秉持現實主義的精神」,「冷靜地觀照社會,
省察自己」,或是自言「詩人與環境的事象之間而產生關係」。
陳千武堅信寫詩是「現實主義」下的勞動。這項作業可以延續台
灣新文學賴和、楊華和鹽分地帶派等現實主義的脈絡。前述第3
小節「台灣主體意識的建構」,引錄陳千武他提及《笠》詩刊創
立的主旨:「恢復台灣本身原有的新文學精神的願望。」同樣指
此。
  2007年6月《笠》詩刊259期推出「笠詩人讀詩冊」專輯,列舉
詩人讀他人與自己各五首詩。當時,陳千武「偏愛自選詩篇目」
有:〈油畫〉(1940.09.05作)、〈苦力〉(1941.09.16作)、
〈信鴿〉(1965.10作)、〈風箏〉(1983.03.21作)、〈安全
島〉(1985.10作)(頁165)。五首詩中,有兩首寫於1940年代
初19、20歲之際,此意義象徵著:⒈年輕時對新奇陌生事物的敏
銳觀察力,是詩觸媒的發端。⒉青春思維的可信度,別懷疑年輕
朋友的詩興與詩的寫作能力。⒊以此為鑑,詩人朋友們在同樣年
齡,是否留下足堪媲美或超越之作?
陳千武年輕時的一首詩,晚年(2008年9月26日)將其中一段製
成手跡:
  

在蔚藍的思念裡  連結的優美真情
從曉明的山峰
溢出了輝煌的光芒!
——〈新地——給玉蘭妹〉,1946年(日文),
中譯刊登《笠》詩刊210期(1999.04.15)

  這一組字呈現日出的亮彩畫面,既寫景也寫意。蔚藍天空下
,真情引發清晨的山巒散放光芒;詩句更像一則「詩觀」:情
真意切,搭配時宜地宜,耀眼的美麗時刻,山峰般的詩人自然
溢射「輝煌的光芒」。
  讀這些詩句,深深感受跨世紀年高德劭的詩人陳千武就是「
曉明的山峰」,長年用心堅持的詩業,映鑑了台灣詩史輝煌的
光芒。
(201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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