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創作者對現實表達關注的方式有許多種,有些積極涉入、加入群眾
行列、投身社會運動,或組織團體、發表社論,以身體力行方式,尋求改
革社會的可能性;而有些則退居社會觀察者,以作品呈示人類社會亟待反
思的若干議題,包括政治、環保、戰爭等,創作手法也許是紀實性的白描
,亦可能是隱喻或者跳躍、拼貼式的想像。「身體實踐」或者「冷眼觀察
」的生命經驗可能是悖離的,亦可能是交疊的,並無孰是孰非之別。只是
回歸文學創作論時,作品中「現實性」與「藝術性」的調和,即是必須嚴
加審視的問題。
  對現實議題過於迫近或者急於言說的情緒,容易減低作品的藝術性,使
作品淪為口語或者發洩情緒的工具;過度重視藝術性的表現,則造成語言
障礙,無法觸動他者對議題本身的思考,模糊了作品的焦點。閱讀利玉芳
幾首詩作,能感受她在關切現實的前提下,對詩作「藝術性」與「現實性
」和諧度的堅持,她的詩語言明朗卻不流於說明性,能指出某些現實議題
。而藝術性的表徵則在於童趣╱童話意象的運用,提升詩作內在的豐富度
,也降低此類論理詩的嚴肅性。以〈闖入花田的孩童們〉為例,這是一首
以二二八紀念日為背景的詩作。面對「二二八」龐大、懸解且富多樣面貌
的歷史符碼,詩人選擇讓詩作開始於一群孩童的熱鬧尖叫聲。孩童因為二
二八紀念日放假,誤闖農舍,驚見籮筐內糾結成群的蠶,發出高分貝的叫
聲。不同聲音的轉折,拉出詩的各種畫面層次。「孩童興奮的尖叫聲」→
「迴盪曠野的晨鐘聲」→「報告殉難人次的聲音」→「彈奏聲中農田開滿
哀傷的白花」最後又回到「孩童的尖叫聲」。
  孩童的天真、無憂對應歷史死傷記憶的回溯,理因形成強烈的諷刺意味
,但詩人卻以童話般的敘事方式處理歷史記憶,淡化(稀釋)了議題本身
的嚴肅性(或者事件本質耐人尋味的複雜性),產生新的視覺意象。

………超出分貝孩童們的尖叫聲
彷彿晨鐘久久迴盪在曠野
那一年一九四七
那一天二月二八

報告殉難者一千九百四十七
重新估計死亡人數兩千兩百二十八
加上躲藏在桑樹底下離奇失蹤的
大概有一萬多
到了紀念日
圖畫變成黑白
彈奏的指頭變柔軟
我的農田也灑滿同情的種子
季節性來臨的時刻
波斯菊紅紅紫紫開了一萬八千朵
加上覆蓋土地哀傷的白花
也有兩萬八千朵……

死傷人數的精確數字已非重點,亦無須追究事件發生的原因,只要謹記歷
史給予土地的傷痛,用柔軟、同理的愛面對這段記憶即可。孩童的心思是
純淨、單純的,而成人的現實世界是複雜、暗黑的,一白一黑本是現實世
界對應的律則。但面對醜惡、悲傷的層面,仍從正向、昇華的態度詮釋時
,似乎也隱含著內心對世界某種理想性的綺願或者逃遁。孩童的世界充滿
希望、光明與愛,但也可以是成人逃避現下生存困境的藉口。「童心」視
域下所反思的現實議題,似乎存在這種一體兩面的曖昧性。
  探討環保議題的〈巨大的錢鼠〉,藉由卡漫、非日常性的童話意象,從
一種充滿童趣的視域,觀看、思考現實議題。以到處流竄、破壞的巨鼠,
開展詩作劇情。「錢鼠」寓意的是環境的污染源,而污染源的根本,來自
人類在工業社會只重視經濟利益卻忽視環境生態的貪得無厭。這首詩開始
於一種有趣的安排:

丈夫的胳臂
常常在深夜失去溫柔
散發錢鼠的體臭
嚇走我的夢

竄進我夢鄉的
確實是一隻巨大的錢鼠
牠沒有家
紙廠不承認屬他飼養
加工廠也說不曾繁殖

「丈夫的胳臂」可被連結的寓意是責任的承擔者、妻子可倚賴的避風港,但
在詩中,卻在深夜原型畢露、失去溫柔、散發錢鼠臭味,驚醒妻子的夢。充
滿悖反性的意象使用,讓詩作開始便充滿哲理意味,父權的堅實臂膀,在深
夜崩解了真實樣貌,也開啟了比夢境更真實的現實理解。自胳臂竄生而出的
巨大錢鼠,成為環境生態的禍源,讓青蛙停止歌聲、星星遠離地球。

沒有人重視的傢伙
任牠在深夜活動
偷偷地排放廢氣
欲窒息急水溪兩岸的呼吸

然而大部分的市民
仍像沉睡的貓
蜷伏硫化氫摻雜甲硫醇的半暝
打鼾
不知巨鼠已闖入

溪旁的青蛙停止了牠們的歌聲
星星也離開了我們的地球遠去
…………
確實是一隻巨大的傢伙
竄進了我的家鄉……
噢!南方也有一隻巨大的錢鼠
晝夜從中油的大煙囪頂上出沒
排放瓦斯的臭味
花椰菜不願被記上污點
……與世無爭的他們
高舉白布條
被迫走上北方的街頭
反五輕
南方也不寧靜

每一扇窗牢牢關緊
把巨鼠鎖在鼻外
守住你我僅存的溫柔空間
喊自力救濟

  詩人藉「錢鼠」這隻「巨大的傢伙」偷偷排放廢氣、出沒在大煙囪上、闖
入市民安穩的生活……等卡漫行徑,以跳躍的畫面剪輯,指向欲表達的主題
。而人類的生活領域遭巨鼠侵略至極,最後只能回歸原始,以身體器官「鼻
子」守住最後一道防線。詩末的結局安排,具有對現實污染環境的消極反思
。從童心的角度反思現實議題,增強了詩作的趣味性及豐富度,但對議題本
身的控訴性,似乎也相對弱化了。詩人的另一首以九二一大地震為主題的詩
作〈月亮也繫上黃絲帶〉,以怪獸咆哮、打噴嚏的意象,隱喻一夜震垮南投
的九二一地震。「中秋月本分明╱群山本多情╱奈何怪獸一夜咆哮後╱青山
變黃土╱月亮也繫上黃絲帶……」這首詩有清楚的畫面意象,具有新奇、有
趣的意象設計,但在童話世界的想像語境中,深陷事件的人類所面臨的生存
困頓,或者土地在此過程歷經的磨難……等深邃的精神面容,似乎被童趣恬
靜、多彩的意象遮蓋了,詩作內裡缺少某種強韌的精神意志。
  行文至此,回歸本文開始的提問,作品如何兼顧現實性與藝術性?這個問
題與思考創作者應該獨善其身的置現實之外冷眼旁觀,或者該積極介入議題
核心為文策論、亟思改革之方,同樣難以回答。創作者與現實的距離遠近,
是寫作策略的抉擇,亦是個人才性使然,並無孰是孰非的高下之別,但唯一
可確知的是,在世界文學史的洪流之中,百年之後依然被傳頌者,經常如先
知般的揭櫫某些幽微的精神層面,在每個如常的生活中,和人們的心靈世界
相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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