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6日至9月30日,隨生態調查團隊江綸、阿賢、小陸到合歡山從事永久樣
區地被植物調查。
  合歡山是接近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草原,合歡山群峰由七座(合歡主峰、合歡山北
峰、合歡山東峰、合歡山西峰、石門山、石門北峰、合歡尖山)超過三千公尺的高山
組成,我們的樣區設在滑雪山莊停車場旁奇萊登山口下方草生地一直延伸到森林內。
  站在借宿的特有生物中心高海拔觀測站前,眺望遠方合歡山脈連綿群峰,翠綠平坦
如織毯的箭竹林和墨綠色高尖的冷杉林,在起伏的峰巒間鑲嵌交錯,雖無玉山群峰的
雄偉挺拔,卻有如史詩般綿長瑰麗的夢幻,再配合千變萬化的雲霧,更增添她的嫵媚
動人。
  合歡山雲霧有如性情率直的詩人,不管你喜不喜歡,她要來就來,她要散就散,從
不拖泥帶水。在山上五天,每天清晨六點看到的天空都不一樣,有時高積雲直衝天際
,雲瀑從山脊翻滾傾洩而下,雲海淹沒了整片山林,金色陽光穿過亮得耀眼的雲層,
投射出尖銳如箭矢般的光束,此刻除了心靈悸動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超凡辭藻能加
以形容,即使相機可以留下實景,精緻的畫面仍然無法取代身歷其境的震撼。合歡山
的雲霧不需討好人類有限的心智活動,隔天她就整天陰雨,我的心情也被淋得低落濕
冷。第三天她卻決定還給山巒素顏,陽光大把大把撒下,山稜經過光線反射,線條突
然犀利地直刺我心。最後一天,她卻霧濛濛地宣洩鬱悒,一整天時晴時陰,讓我得小
心翼翼揣摩她的情緒。
這就是合歡山!
  遠觀近看都賞心悅目的玉山箭竹,一旦進入他的領域,才知道他有多難纏。不,不
應該如此怪罪箭竹,這裡本來就是他的版圖,人類既然擅自闖入當然要自行負責。雖
然天氣晴朗,進入箭竹林前我和伙伴們必須先穿上兩截式雨衣雨褲,因為竹葉和竹莖
累積一夜露水,穿梭其間必定全身濕透。從第一步踩入箭竹林,我只能以游泳形容這
種前進方式。密生的竹莖和錯綜複雜的地下走莖,頑強地阻礙我的前進。雙手戴著棉
布手套,奮力抓牢兩臂間的竹節,由於地形高低起伏,只能依賴腳板配合偶而低俯的
眼睛探測陡坡或坑洞。越接近森林邊緣的箭竹長得越高,置身其中有如被竹海吞噬沒
頂。箭竹生長的密度太高,好不容易撥開竹叢,身體卻被卡在交錯的竹莖中,如陷入
捕獸夾的動物,全身動彈不得。一路跌跌撞撞往下坡滾,還要小心茂生的竹葉和細枝
,因為撥動竹莖產生的反彈力道以及打落枯黃葉片,運氣不好掃到眼睛,恐怕會導致
角膜破損。兩年前設置永久樣區的工作團隊著手樣區測量、拉繩綁樁時,就有利用假
日整車載著工作人員到埔里掛病號的紀錄,江綸也因為眼角被箭竹細枝掃到,起初毫
不為意,經過一晚竟眼睛紅腫而急速下山就診,眼角膜因此破了一個小洞,後來雖然
慢慢癒合,但是只要睡眠不足或過度疲勞,就會引起角膜發炎。
  永久樣區地被植物調查計畫,是在原調查樣區內每隔二十公尺設定植被調查樣區,
總共要完成150個調查區。每一個調查區內以樣區邊界的鋁杆為中心,依東西南北方
向找出三個方位設置1m x 1m小樣方,記錄小樣方內除苔蘚植物外之物種、覆蓋度、
頻度、高度和木本植物小苗。換言之,這個計畫要完成450小樣方的地被植物調查。
兩人一組,一個工作天進度是來回兩個樣帶共20個樣區。為了讓調查動線順暢,我們
必須一路下切到森林邊緣,從森林邊緣開始往下坡調查到永久樣區的森林邊界,再橫
向走到緊鄰的樣帶,回頭往上切至穿出森林,進入玉山箭竹林帶後改以Z字形左右調
查,直至完成兩條樣帶。垂直穿越箭竹林雖然辛苦,至少是順著箭竹的生長方向行進
,當採取Z字型的橫向調查時,等於逆向挑戰箭竹的自然生長,再加上極難立足的斜
坡,不時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入竹叢,腳板因長時間受力不均勻也容易造成腳弓變形。
不管是否能順利完成工作進度,都必須在下午四點左右收工,因為我們還有一段溯箭
竹林而上的艱苦回程,爬回登山步道至少費時三十分鐘。下午五點以後,整個山區幾
乎籠罩在濃濃的白霧中,還會飄起濕冷的霧雨。上坡才知艱苦遠遠超出想像,尤其連
續工作將近八個小時,血糖低到手腳發軟,最後只好以跪爬方式慢慢提昇軀幹。抬頭
仰望高處的滑雪山莊,看似近在眼前,歸程卻感到遙不可及。
  撥開箭竹林,林下呈現另一微觀世界,小小的苔蘚、草本、蕨類植物以各種方式努
力求生。匍匐地表的石松不斷分枝搶佔地盤,逮到機會就挺起植株,已經成熟的孢子
囊穗一根根簇擁著引頸向上,用手輕彈立刻產生一陣孢粉風暴,這是蕨類植物開疆闢
土的主要策略,自然界中每一物種發揮活下去的本能都令人動容。為了不遺漏任何非
苔蘚類物種,我們必須趴在地表仔細搜尋小樣方內的每一吋土地。
  玉山箭竹雖是草生地的優勢物種,自然界卻不保證他的絕對優勢,當高山芒入侵,
箭竹也只能選擇退讓。因此深入草生地,即可近距離看到高山芒與箭竹之間慘烈的地
盤爭奪戰。植物學家認為這兩種物種都有很強的排他作用,至於誰的排他性佔上風,
只有植物本身最清楚。
  合歡山峰巒的陰面坡滿佈針葉樹,其中以台灣冷杉居多。台灣冷杉翻越過稜線後,
再也無力拓展勢力,向陽坡幾乎是玉山箭竹的天下。瞭解合歡山環境變遷的人都知道
這是火燒造成的結果。大火燒毀大片森林,玉山箭竹藏身地底蜿蜒的地下走莖卻能幸
運地逃過火災浩劫,只要一場雨就可喚醒箭竹地下莖的生命潛能,立刻生氣蓬勃地發
芽露土,不得不承認玉山箭竹的韌性。箭竹從不放棄任何可以擴張版圖的機會,冷杉
林內高大的針葉樹必須接受被箭竹包抄的事實。默認現狀無損針葉樹的雄姿,當我看
到一株胸徑超過三人合抱、枝幹崢嶸的台灣鐵杉,會情不自禁地貼在他的主幹上,傾
聽沈著的生命節奏。冷杉因適應高山積雪而發展出尖塔狀樹型,可以順利抖落飄雪,
不讓積雪壓垮樹枝。充滿夢幻的寶藍色毬果,熟果落土時鱗片會一層層脫落而自我分
解,他選擇死亡的方式何等壯美。鐵杉的毬果小巧玲瓏,和他蒼勁有力的樹型簡直不
成對比,或許這就是自然界的巧妙之處。
  雖然經常因昆蟲叮咬產生嚴重皮膚過敏,上下陡坡老是跌跌撞撞手腳淤青,有時不
小心闖入一片毛刺懸鉤子灌叢,只能唉唉叫地設法突破尖刺重圍。跪爬在濕滑的倒木
上,好不容易爬抵盡頭,數十公尺的深壑赫然橫陳眼前。不管坐在森林底層或玉山箭
竹、高山芒的草生地,只要靜止下來馬上被一群嗡嗡作響的虻圍攻。牠們盤旋在我的
耳朵、眼睛、頭頂死纏爛打,我只能不斷揮手阻止牠們的騷擾。不過,這些虻何等狡
猾,看準我不想費力驅趕,就更加放肆地鑽入我的帽沿,不時趁機偷襲抽取一滴血。
但是這些困擾都無損置身野地的樂趣。鑽行森林常有驚奇發現:造型別緻的蕈菇,枯
朽的樹洞內渾然天成的紋理,一棵厚實的多孔菌牢牢著生在樹幹上,可以讓我兩手按
著碩大的子實體擺個瀟灑pose拍照,難怪他的綽號叫猴子板凳。偶而在地面發現一坨
顆粒狀的山羊大便,腦筋開始猜測這是多久前留下的排遺。
  草生地並不全然是玉山箭竹和高山芒的天下,有時突然冒出一叢高山杜鵑,應該生
長在更高海拔的台灣刺柏,也會零散地在此落腳。百合科的台灣藜蘆已結出紫紅色的
圓錐形蒴果,為種籽成熟落地預作準備。合歡山步道常見開紫花的台灣龍膽,在草生
地裡卻稀疏地令人憐惜。到處蔓生的黃苑毫不含蓄地展示鮮黃花瓣,卻在草生地邊緣
就自動止步。虎杖最樂意分享生命律動,同一時間內可以看到從年輕到老死的不同樣
態。
高山野地不會因為人類的禮讚,就改變他的韻律;即使我有幸學習更多野地知識,對
山林而言,我只不過是擷取百萬年地殼變動中一粒細沙的過客而已。
  人來了、人走了,山還是山。山知道什麼生物會擺在什麼位置;山知道雲霧何時出
現何時消散;山知道山羊覓食的路徑;山知道一頭公水鹿為取得優勢配種機會何時開
始磨尖鹿角;山知道一隻台灣黑熊為何要穿越谷地。生命萬物循環都看在山的眼裡。
  走入高山野地,我寫詩的心才開始學習像山一樣思考。
(201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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