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從南方到台灣,關於主體的思考

在上一小節中曾提及,關於「南方」與「台灣」、「南方詩書寫」與「台灣現代詩(史)」間互為主體性的聯結、對話、融涉關係。接下來要談的是,如何使其成為可能,或是如何使「台灣」成為一種方法論,對此,先引述江自得的一段話:

 

如果我們承認在過去曾經有「台灣文學」的存在,如果我們希望未來

「台灣文學」這個名稱與實質內容仍持續存在,那麼,台灣作家/詩

人應站在「以台灣為中心」的基礎上重構多元、多中心的歷史記憶,

創作活潑生動且具多元價值、具豐富意義的台灣文學。[1]

 

這段話雖未單指現代詩的境況,但若以「台灣文學」的大範疇來談,應同樣適用才是。敘述中有個重要的觀點在於:「台灣詩人應站在『以台灣為中心』的基礎上重構多元、多中心的歷史記憶。」所謂的重構多元、多中心的歷史記憶,基本上是一種後殖民與後現代折衝後的理想化境況。在「建構」與「解構」的兩大課題下,「台灣」作為「中心」的思考是必須肯定,然而若能將「台灣」視為一個「空」的狀態,[2]將能呈現出不同的展延性。關於此,筆者以為《近代的超克》的論點,雖不盡符合台灣現代詩(史)、社會現狀,但概念依然能夠提供部分思考,並使南方、南方詩書寫成為一個長續並負有動能的力量。針對此點,或可從幾個面向討論之:一、「台灣」作為方法論的可能性;二、「南方」的精神動能位階;三、「台灣」作為方法論的困境,以下分別述明。

首先,談到「台灣」作為一種方法論,[3] 是將「台灣」轉換一個具有容納、辯證的狀態。這不僅僅是「南方」,連帶地其他關乎於台灣的質素,都能被融入其中,舉例來說,蔡榮勇[4]〈八掌溪有話要說〉[5]描述「彰化八掌溪事件」,或是像張信吉[6]的〈六輕之海〉、〈二尖山遠眺〉、〈夜宿雲林石壁山懷古〉[7]等詩作,亦是結合雲林的地理/文化/書寫,除了各自的地理、文化元素之外,因為他們關於(且關懷)台灣的書寫,因此皆能被容納在「台灣」之中。同時,也因為「台灣」作為方法論的思考,使得南方的詩人群,他們的歷史視域投射台灣整體,例如曾貴海的〈殖民的幽靈遠離了嗎〉、〈奪回你們的命運契約〉、〈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國家〉[8];許達然[9]的〈一九八八年台灣印像〉[10]、李敏勇的〈被遺忘的歷史〉、〈縮影〉、〈國家〉、〈變奏曲〉[11]、鄭烱明的〈獨裁者的眼淚〉、〈在這擁擠的島上〉、〈勝利者〉[12]、利玉芳的〈月亮也繫上黃絲帶〉、〈漢人的女兒〉[13]、李昌憲的〈台灣媽祖〉、〈土場部落〉[14]等,在看似脫離了出生地、移動的居地的元素後,有著可依循及堅實的「精神往返路徑」。這也呼應了前一小節所提到「互為主體性」概念,因為歷史視域使他們在「南方」與「台灣」有著強烈聯結,並未拋棄任何一者,或者說,若拋棄其中一者的歷史視域,也將無所依存。

此外,「台灣」作為方法論的思考,是同時具備了「自覺」、「抵抗」的。因為若「台灣」作為方法論,只是一個毫無節制的容納、自我批判的力量,那麼就失去了任何意義,也就是說此方法論是通過辯證、對話、剔除及吸納的反覆過程,使其呈現了一鮮明、茁壯的様態,如曾貴海的〈奪回你們的命運契約〉或李敏勇的〈被遺忘的歷史〉,就是通過歷史的梳理,重新省思台灣的位置,進而對當下、未來產生嚮往。至於所謂的「抵抗」,是將台灣置放在一個實踐的軸線(甚至是戰線)底下,產生比較與對話的實質狀態。這其實接近於竹內好將「亞洲」作為一集結體,作為反制被西方他者化的抵抗戰線,這對於台灣或台灣現代詩(史),亦有相同的啟示,因為台灣或台灣現代詩(史)若無法聚合、自覺其位置,那麼他者化、邊緣化的命運就不可能擺脫得掉,對此如李敏勇的〈變奏曲〉一詩,即通過1997年香港回歸的景象,對台灣的政治走向作了一定程度的思索,並鞏固台灣(島)作為一個國家的堅實立場,且突出台灣避免被邊緣化、他者化甚至是殖民化的思維,正是台灣能否集結成為抵抗的戰線的主要關鍵。

第二點要談到的「南方」的精神動能位階。簡言之,將「台灣」視為方法論、「空」的容納體,並不能保證它具有自我驅動、自覺或抵抗的力量。在此情形下,南方或南方詩書寫,提供了「台灣」及「台灣現代詩(史)」一個「精神動力」,驅動或引領其走向,例如李敏勇的〈故鄉〉、利玉芳的〈賞鷹〉等,即代表著一種南方與台灣的聯結,並使南方詩書寫具備高度精神動能,投射並引領台灣現代詩(史)走向現實的批判、省思。因此南方詩書寫不僅是需符合地理、文化與書寫的複合要求,更重要的是它形構了台灣現代詩壇、詩史(甚而文學史)必須擁有「自覺」、「抵抗」的能力。

第三點要談的是「台灣」作為方法論的困境,雖然前面提到「台灣」作為方法論的可能性,但台灣歷史的複雜情況,確實影響了「台灣」作為方法論的主體思考,亦即,台灣在日本、美國、中國等霸權體的相對位置下,呈現了極度不對等的位階,甚至是一種「他者」的附屬關係,使得台灣雖有「顯影」,但並不「實存」,這裡所謂的非實存,是指著「台灣」在無法脫離「他者」的狀態下,難以產生真正的主體,更遑論一個「空」的容納體。但讀者必須理解的是,這並非要將所有「非台灣」的現代詩書寫全部自此驅逐,而是必須重新思索,當前的台灣及台灣現代詩(史)所遭遇的困境,那個看似「空」的容納體,在殖民陰影、政治戒嚴、國家機器的意識型態的介入下,竟意外地「填滿」了這個「空」的容納體,似乎難以找到任何的空隙。故此,類似於江自得提出的「以台灣為中心」顯得格外重要,因為這是一種突破與對話的啟端,必須確保台灣作為「空」的可能性,而不是一種「被填滿」且無以言說的狀態。

但讀者或許會問,前面不是提到台灣作為一種方法論,是呈現著「空」與開放性的,那麼所謂的主體的意義何在?對此應理解的是,主體的產生不是最終的樣態(或是竹內好所謂的「目的」),而是一種互為存在、觀看的方式,如果那是個目的,就像一部火車走向了終點,再也無法欣賞任何的風景。但這也並不是說這部火車毫無軌跡可尋,這部火車名為「台灣」,並且能容納許多人共同參與其中、欣賞不同的風景。而這呼應了前面所述,「南方」提供了「台灣」燃料的來源,但在行進間,必須互相確認進度、軌跡,讓這趟旅程能留下更多的共同記憶。



[1] 江自得,〈站在「以台灣為中心」的基礎上〉,《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高雄市:春暉,

2009年),頁09

[2] 這裡的「空」並不是完全沒有,也不是極度貧瘠。而是近似於佛教的「空」、存在主義的哲學

家沙特(SartreJean -Paul1905-1980)的「虛無」概念,使其呈現著能夠容納不同元素,卻

又具備著「自覺」、「反思」的狀態。但必須再次強調的是,這裡所謂的「空」並不是「空虛」、

「沒有」,而是一種開放且具有離返的容納體。

[3] 此處是挪用竹內好的若干觀點進行論證。但必須理解的是,竹內好的《近代的超克》裡頭,

是透過近代化(現代化)的視角,將「亞洲」作為思考與審視的途徑,以及如何成為一個容納

性的概念。但嚴格來說,竹內好的「亞洲」應是「中國研究」的轉化,故其中國研究可視為「研

究亞洲」。而竹內好將「亞洲」視作一個方法論,而不是「目的」,也不是一個由西方(歐洲)

定義下的「亞洲」;同時,這個「亞洲」提供了不同元素(如日本)得以進出的「通道」,使其

「亞洲」成為一個抵抗的戰線(動能)。請參閱竹內好著、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近代的

超克》(北京: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4] 蔡榮勇,生於彰化縣北斗鎮。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26

[5] 此詩發表於2000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29-530

[6] 張信吉,生於雲林縣虎尾鎮。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628

[7] 〈二尖山遠眺〉發表於199810月;〈六輕之海〉發表於1999年;〈夜宿雲林石壁山懷古〉

發表於2003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630-631634-636644-646

[8] 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257-262

[9] 許達然,本名許文雄,台南市人,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124

[10] 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125   

[11] 〈被遺忘的歷史〉發表於1995年;〈縮影〉、〈國家〉和〈變奏曲〉發表於1997年。請見《重

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320-325

[12]〈獨裁者的眼淚〉發表於1986年;〈在這擁擠的島上〉發表於1990年;〈勝利者〉發表於1992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375377381382

[13] 〈月亮也繫上黃絲帶〉發表於199910月;〈漢人的女兒〉發表於2003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449450456

[14] 〈台灣媽祖〉發表於2000年;〈土場部落〉發表於2004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1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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