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什麼樣的「南方」?

「南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它具有絕對性還是相對性?對此,也許毋需先將「南方」和「非南方」對立起來,但其中確實有值得思索之處。只是在進入「南方」(或「南方詩書寫」)[1]的探討之前,似乎有必要透過異/同質性的區分與定義,方能使討論更為聚焦,使「南方」的圖像、意涵更為鮮明。對此,或可從幾個面向析論之:一、「三位一體」的複合性;二、社群的集結,其中包括了「傳播社群」與「運動社群」互援的特點;三、南方與台灣、南方詩書寫與台灣現代詩(史)「互為主體性」的觀照,以下就分別敘述之。

首先,所謂的「三位一體」是建立在地理/文化(社會、政治、經濟、環保等)/書寫的三個層次之上,例如李敏勇、曾貴海、鄭烱明、李昌憲、利玉芳、陳坤崙等詩人,他們的出生地、移動的居地多分佈在南方的地理區塊,而他們也或多或少透過出生地、移動的居地之地景空間作為書寫的課題,使他們在地理的認同及出發點上,投射出對南方的情感。[2]以下就舉利玉芳[3]的詩作為例:

 

〈掌紋〉

 

(前略)

 

自從嫁來下營這個小村

細看掌紋

像是庄北的急水溪

更像故鄉的東港溪

 

這條河壩

畫夜汨汨地流

生命線彷彿連著母親的臍帶

事業線順著河川的彎道游去

愛情線的河床吹來藺草的鹼味

 

(後略)[4]

 

這首詩寫到兩個「地理空間」,一是「庄北的急水溪」,一是「故鄉的東港溪」,前者是詩人嫁居之地,後者則是故鄉景色。對詩人而言,移動並不是剝離、逃避而是雙重的擁有,使詩人能夠關注她的故鄉-屏東,也能關懷她嫁居之地-台南。這種地理空間上的移動,是一種情感的延伸、精神的探源結合的表述,這也致使詩人陸續寫了像〈原始之愛──寄給高屏溪〉、〈消失的倒風內海〉[5]等作品。

次之,「三位一體」中不可忽略的是,詩人們也依循台灣的歷史發展,發表(或書寫)了從南方觀看台灣的詩作,例如李敏勇的〈故鄉〉[6]、利玉芳的〈賞鷹〉[7]等,都是1980-1990年代期間,運用南方的元素轉向針對台灣的政治、社會、環保的批判省思,更遑論像鄭烱明[8]的〈高雄水產試驗場所見〉、〈重生的音符──記高雄市二二八紀念碑〉[9];李昌憲[10]的〈黑面琵鷺〉[11]、〈老農民〉、〈尋訪安平壺〉[12]、曾貴海[13]的〈排灣母親織物上的纏染〉[14]等許多從南方出發的書寫,都是站在類似的視角與台灣圖像聯結。以下就先以李敏勇1988年的〈故鄉〉為例:

 

故鄉海邊

儲存核爆的巨球代替燈塔

封鎖港口

鎮壓人心

 

荒廢的瓊麻山

像被曬焦的父親的肩膀

支撐著輪電線

延伸到島嶼其他地方

 

夜暗中點亮燈光

燃燒的鎢絲

有故鄉的痛楚

在封閉的心裡吶喊

 

落山風嗚咽

聲音消失在環繞的海

一把月琴

思想起[15]

 

詩中所寫的核電廠,其實是自70年代以來,台灣為了發展經濟以及核電,而選擇在台灣最南端的墾丁做為建廠處。[16]在發展核能之後,墾丁及恆春的環境生態遭受很大的改變,有「荒廢的瓊麻山」和落山風逐漸減小的改變,詩人只能唱起「思想起」,只能聽著「故鄉的痛楚/在封閉的心裡吶喊」。「月琴」之聲在夜的長嘯中撕裂著風的完整、海的平靜與瓊麻山那躺臥的海岸線,取而代之的是永不熄滅的鎢絲及伴隨而至的電線桿衛兵。李敏勇透過地方的課題,投射回台灣社會發展的弊病,深刻地對於核三廠對恆春地區的傷害作出不一的批判。

從上述討論來看,似乎已解決了如何定義「南方」?實則不然,因為相對於「三位一體」的位階,「社群的集結」才能說明南方的殊異之處,其中又可分為「傳播社群」、「運動社群」。

所謂的「傳播社群」,是指類似春暉出版社、《文學界》[17]、《文學台灣》[18]等刊物所聚合的書寫組織。這不是指某一地理(地方)具有出版社、刊物就能夠代表,或具有一定的實踐動能,但若審視春暉出版社[19]、《文學界》、《文學台灣》,皆在一定程度上,與台灣文學(或台灣現代詩)相互支援,透顯出文學傳播應有的影響,並對「南方」的形構、實踐策略是有一定助益的。[20]

至於「運動社群」,則是因應台灣社會變遷、環保污染嚴重與環保生態意識的萌生,致使南方的社會運動興起而組織的社群,著名者,如曾貴海投入的一系列的南方綠色革命:衛武營公園運動及衛武營促進會的成立、高屏溪環保運動及高屏溪綠色聯盟的成立、高雄市綠色協會的成立等等,都促使南方的綠色(與環保)運動勃興而起。類似於此的運動社群,其部分成員恰與南方詩人群的構成重疊,並形成一股具有論述、運動實踐的組織。[21]

從「社群的集結」審視,就可以發現「南方」組構的高度疊合性、強烈實踐性與熱愛土地的情懷。但這非說「非南方」的區域,就缺少類似的社群組織,但針對南方詩人群來說,其特殊點即在於,他們的詩人身分,又結合了「傳播」與「運動」的途徑,使得南方具有了相當堅實的實踐能量。

第三點,要談到的是「互為主體性」[22]的觀照,此處的「互為主體性」是指「南方」與「台灣」、「南方詩書寫」與「台灣現代詩(史)」是相互開展、對話、融涉的狀態,並依此確認彼此的實存。然而這看來再簡易不過的論點,卻有著諸多的困境與亟待深論之處,對此將在下一個小節繼續討論,此處要說明的是,「南方」與「南方詩書寫」是個絕對性的存在,但同時又與「台灣」、「台灣現代詩(史)」相對而依存的。也許讀者會問,難道「南方」與「台灣」、「南方詩書寫」與「台灣現代詩(史)」就真的呈現「互為主體性」的狀態嗎?針對這樣的質問,只要翻閱《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等詩選集,或回顧曾貴海、利玉芳、李昌憲的詩作,即可發現這確實是南方詩書寫的特點。換句話說,這是一種互涉及確認彼此存在的對話狀態,他們不僅關注「南方」,他們也關注「台灣」,在「南方」的視角上探見了「台灣」,而從台灣歷史的軸線中回應了「南方」衍發的課題,進而產生了高度的聯結,使「南方」不在台灣的相關論述中缺席,也不使「南方」與「台灣」背馳,兩者的共生使彼此互為存在。

  



[1] 為便於行文及討論,本文將不仔細區辨「南方」與「南方詩書寫」的內部差異。然而廣泛地來

說,「南方」是聚合了地理/文化/書寫的複合概念,並在傳播媒介、社會運動的支援下,形

構出一獨特的社群,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蓋涵了「南方詩書寫」的內涵;另一方面,「南方詩書

寫」則相對應於台灣現代詩(史)的發展境域。

[2] 無可否認地,地理上的區隔確實限制我們的討論,也無法完全(或完整)地呈現南方詩人群他

們的關注面向。但就一個「南方」所賦有的精神動能,這似乎成為了一種必要的限縮,方能區

辨出「非南方」書寫的差異。

[3] 利玉芳,屏東縣內埔鄉人。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440

[4]〈掌紋〉發表於2001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446-447

[5] 〈原始之愛──寄給高屏溪〉選自2001年出版的《淡飲洛神花茶的早晨》;〈消失的倒風內海〉

發表於2004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445-446456-457

[6] 李敏勇,屏東人,在高雄出生。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308

[7] 此詩發表於199510月,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444

[8] 鄭烱明,生於高雄市。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374

[9] 〈高雄水產試驗場所見〉寫於2006年;〈重生的音符──記高雄市二二八紀念碑〉寫於2007

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390-392

[10] 李昌憲,生於台南縣南化鄉。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06

[11] 此詩發表於2001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12-513

[12] 〈老農民〉、〈尋訪安平壺〉發表於2006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521-524

[13] 曾貴海,生於屏東縣佳冬鄉。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242

[14] 發表於2007年。請見《重生的音符:解嚴後笠詩選》,頁25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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