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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骨嶙峋,情采醇厚,是詩人陳千武的畫像。

不僅在台灣島嶼,而且在當下的華文文學世界,堪稱得上這種美譽的詩人,寥若晨星。

風是氣格,骨是節操,風骨,是內在的品格修養。情是情思內容,采是語言形式,情采,是外爍的藝術表現。評論一首詩,風骨是靈魂,情釆是形體;靈魂和形體,若能內外俱美,二者兼得,才是具有品格深度和藝術高度的好詩。考察一個詩人,品格無邪,藝術精粹,才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高尚而純真的詩人。

人生徒有風骨,可能是哲人、是思想家、是某些事業品格卓越的人物,而非詩人。詩作徒有文采,不過是文工、是藝術匠、是拼貼語言形式的贗品製者,而非詩人。

風骨有高低,古云﹕「時窮節乃見」,於艱危臨身或名利當前之際,風骨高尚之士總是展現不同流俗的人生境界。情采有厚薄,追尋當下名利,迎合低俗時尚,那是依附政治傾向的宣傳物,那是低級趣味的商業產品,不可能具有高妙的詩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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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千武(1922-2012)和詹冰(1921-2004)、林亨泰(1924-)、錦連(1928-)、葉石濤(1925-2008)、鍾肇政(1925-)等人,都是出生於上個世紀二年代,屬於「跨越語言的一代」作家中比較著名的幾位。葉石濤和鍾肇政為小說家,其餘皆為詩人。

跨越語言的一代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於1945年向同盟國投降時,已是二十歲以上的成年人。他們在日治時期的言行,應該是有所認識的作為;他們在五、六年代國府集權統治時期的言行,更是個人依據理念的選擇;人的風格,於此可以論斷。

陳千武在1939(昭和14)年,時在臺中一中讀書,於黃得時主編的《台灣新民報》「學藝欄」發表日文詩〈夏深夜的一刻〉,是詩作發表的首次。次年,他作為學校柔道選手的主將,卻因發表「反對皇民化改姓名」而遭受監禁月餘,操行被打為「丁等」,軍訓「丙等」,禁止升大學。他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行動,首次遭受迫害。

自從「太平洋戰爭」開始,日本在臺灣強力推行皇民化運動。在文學界,日本「皇民文學」的領導者西川滿,1940年創辦《文藝台灣》實際是推動皇民文學的基地。1941527日,張文環、王井泉、陳逸松、黃得時等創辦了以台灣作家為主體的刊物《台灣文學》,是和皇民文學對抗的富有民族精神的本土刊物。

當時青年詩人陳千武,曾多次到台北太平町(延平北路)「山水亭」《台灣文學》編輯部拜訪主編張文環,也時常親近社會運動文學家楊逵,從那些志趣高尚的前輩受教頗多。而對《文藝台灣》,他嚴守民族大義的分際,不屑一顧。這是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又一行動表現。

1943年陳千武被日本強迫徵為「台灣特別志願兵」,送到東帝汶參加濠北防衛戰。直到1946年始返回台灣。他考試進入豐原的大甲林區管理處的員工,卻因寫詩、翻譯日本文學,被林務局的特務單位,認為思想不夠忠貞,禁止升級、禁止出國,長達27年。其實,陳千武回台之後,如果寫些歌頌領袖的文章,應該輕易地得到黨國的欣賞,獲取信賴和較好的升等機會。他不滿當局集權政治的壓迫,不對威脅利誘委屈妥協,堅守「有所不為」的風格。

1953年紀弦在臺北創辦《現代詩》,在〈宣言〉中,以「反共抗俄為重大使命19532)。陳千武沒對這個刊物投過詩稿。1956年紀弦組織以「愛國、反共、追求自由與民主」為「第六信條」的「現代派」19562,陳千武也沒參加。他又一次展示,獨立自主詩人「有所不為」的風格。

陳千武,如果願意與紀弦合作,進而與「藍星」或「創世紀」的集團建立關係,他的詩人地位可能得到詩壇名流的捧抬,他的名聲可能得到主流媒體的宣揚,從而也會在「大師」隊伍中佔上一席。然而,他堅守自己的理念,樹立起風骨嶙峋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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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千武是熱愛自由「多情佛心」的詩人。在新詩研究方面,他讀詩、譯詩、評論詩,可謂日新又新,終其一生,從不停下腳步。在創作實踐方面,他的詩,不追逐時尚,不與世浮沉,以強力的意志,去創造他「有所為」的詩歌藝術境界。

陳千武的詩,不同於眾聲喧嘩的台灣「現代詩」。

我們先來看看,五、六年代,打著西方旗號的台灣「現代詩」,和西方現代詩有多大的距離?

西方現代詩,在內容上,大多反映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三年代間,歐洲壟斷性資本主義興起,大企業瘋狂掠奪財富的社會現實。具有強烈的否定傳統文化、反抗統治權威、叛逆既有秩序,抗拒物化生活的革命性意義。在手法上,創造嶄新的語言和形式,蒙上晦澀以至怪異的外衣,甚至搞一些圖像詩、符號詩等等;目的在藉形式的創新表達思想情感的創新。揭開西方現代詩表層的晦澀,會發現詩人對時代不公不義的控訴,詩的內部深深蘊藏著現實主義的精神。

台灣「現代詩」,在內容上,恰恰和西方現代詩的叛逆精神相反,以附和黨國的政治要求為宗旨。請看下面五、六年代著名詩人,其詩集的名字,已透露出虛無的、脫離台灣社會現實的意味。

紀弦《摘星的少年》,鄭愁予《夢土上》,余光中《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蓉子《青鳥集》,洛夫《靈河》,沉冬《頌歌》,林亨泰《長的咽喉》,方思《時間》,吳望堯《靈魂之歌》,羅門《曙光》,白萩《蛾之死》,周夢蝶《孤獨國》,黃用《無花果》,謝青《春天的港》,葉珊《水之湄》,商禽《夢或者黎明》,弦詩抄》,……等。

所謂台灣「現代詩」,大多是捨棄泥土,遠離社會,逃避現實的作品。其內容是遙遠的故土情懷;空想的異國情調;談禪論道語帶玄機的情愛歌吟;個人生活煩愁和命運拓落的怨嘆;建造自我偉大塑像的描繪;……。在形式上,除了商禽、弦、方思,等極少幾位的作品,具有現代性表現手法外,大多作品的語言非常傳統;更多的是模仿西方現代詩的外形,為奇異而奇異,為晦澀而晦澀,用以掩蓋庸俗平常的內容。

陳千武在五、六年代,出版了三本詩集﹕《密林詩抄》、《不眠的眼》、《野鹿》。下面是部分詩作的篇目:歸鄉腳印伐木歌集材機夜行列車煤礦工密林畸形的手鼓手之歌陋巷寄生蟹夜的焦慮不眠的眼焦土上信鴿咀嚼野鹿、〈媽祖祭典媽祖生漩渦信仰吹噓死的位置詛咒〉等。從這些篇目,可見三本詩集是扎根在台灣社會現實中的作品,隱約透露出詩人,對命運不幸的惋嘆、對社會污濁的憤懣、對土地的關愛、對農工底層弱勢者的悲憫、對不公不義的控訴、……。在五、六年代白色恐怖的嚴寒中,的確需要相當膽識。

陳千武寫詩的表現手法,是立足在現實主義精神上的藝術創造。他在詩集《媽祖的纏足》後記中聲明﹕「對於語言的藝術,或寫『藝術的詩』,那種若有其事的意匠,却是屬於第二義的問題」(陳1974163)。

現代主義詩論家,有人指寫實的詩「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乃是昧於語言藝術奧義的粗淺說法。事實上,詩的藝術語言,無新舊、古今、文白的問題,只有運用精準與否問題。陳千武運用明朗的語言,精準刻劃出詩的意境,正是寫實主義詩歌藝術的奧妙所在。如他的咀嚼境遇媽祖生一類的詩,用反諷性的平常句子,精準表達出情思的意蘊,這種寫實技巧是「現代詩」難以企及的藝術境界。

陳千武以人生哲理的思想內容,置入寫實主義的藝術表現中,謂之情釆醇厚,並非虛譽。

 

4

陳千武詩歌藝術的造詣甚高。可是,在詩壇的名聲並未達到他應該享有的高度。這種現象,應該視為遺憾?或者視為欣慰?

從作品、從交往,我的暸解是陳千武對這種現象是深以為慰的。他的喜愛詩、喜愛文學,因為他感受到現實的醜惡,嚮往自由的理想世界,想要拯救善良和美,而以叛逆的精神寫詩。可以說,這樣的詩人,從出發點,就和某些追名逐利的作者不同。我們時常看到,詩壇之上某些不同流派的不同意識形態的詩人,總愛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揚自我,甚而膨脹自我。可是,你可曾在陳千武的詩集中,讀到過一首捧抬自我的詩?他站得正直,不會隨風轉彎,也不願糾集一個圈子,相互拉抬。那麼,陳千武之「不慕虛名」,應該是一個事實。

陳千武的創作,已經成為泛現代詩派的異類,而他的新詩論評,又要說真話戳穿人家的假面。他走一條孤獨的詩路,自得其樂地享受文學之美和文學美麗的寂寞。

201268日,黎明新店山居)

 

 

引用書目

 

紀弦。1953。〈宣言〉。《現代詩》,創刊號:2

紀弦。1956。〈現代派信條釋義〉。《現代詩》,132

陳千武。1974。〈後記〉。《媽祖的纏足》。台中:笠詩刊社。16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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