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讀黃騰輝前輩的詩集《冬日歲月》,是一種享受,一種像是坐在滿山霜雪,或是坐在黃葉飄盪下的享受。有一種苦味,卻是回甘的苦味。從詩集的名字,就可推知這是以他晚年詩作為主軸的作品集。剛剛李敏勇兄提到他早年有關石油、股票的詩作,並且提醒我們這些詩作的重要性。事實上,這一主題,不但敏勇兄注意到,也引起另外一些人士的討論,例如莫渝《台灣詩人群像》中與寂寞對話——接近黃騰輝的文學心靈〉(見:《臺灣現代詩》第220056)。但筆者卻特別關心他晚年的一些精彩作品,也就是『殘月集』裡所收錄的四、五十首詩作。這是因為筆者的年齡已接近七十,這些詩作正好可以當做我所剩無幾的未來人生的指引。

筆者之所以把前輩的詩作,用「滿山霜雪」、「黃葉飄盪」來形容,那是因為他的詩作當中,有許多對於青春老去的感嘆。例如:「缷下疲憊的旅囊/回顧風雨中散落的足跡/已經是餘溫全失/寂寞又無聲的冷夢」(〈七十自述〉)。這是目前已經八十歲的黃前輩,自述他七十歲時的心情。如果八十歲的現在,再來寫他的自述,恐怕另有一番更濃的苦味吧?

果然,黃前輩這樣寫著:「元旦過後是春節/不願數 也不得不數的是歲數/四捨五入也將八十/八十不是我挑得起的重量」,「從前 冬雪溶了是春/現在 冬雪溶了只剩水」(冬日歲月)。

剛剛前輩詩人岩上先生曾說:黃前輩的詩作,總是充滿對茶和酒的描寫。事實上,黃前輩曾自述:「常以詩佐酒而不知夜深/昨夜醉成今晨而不想醒」(〈寒舍 老友〉)。相信,這茶和酒,也是苦茶和苦酒。這樣的例子,特別是苦酒的例子,相當多,下面是幾個典型的例子:

沏一壼清香 與寂寞冬日作伴  ——〈品茗〉


晚景 必須靠回憶取暖的歲月
老友 其實是最珍貴的陳年佳釀
一起追夢 一起醉
           ——〈寒舍 老友〉


失落烹調的悶酒
在全身每一條血管流亡
說是追憶一片落葉的往事
不如說藉酒精的自焚
燒毀落葉的殘夢
             ——〈負數生涯〉

 


    孤獨難解,
   
舉杯,向酒問路,
   
   
酒無情,
   
今夜又失足
   
掉進酒精濃烈的自焚。
   
……
   
酒路,
   
依然是一條遍體鱗傷的愁腸。     
——〈酒歌〉

   

壼中斟出的是半世紀顛簸的紅塵;
杯中漂浮的是瀕臨絕種的混血語言。
老友!
我們畢竟是要靠回憶下酒的古人了。

——〈以回憶下酒-葉笛伉儷來舍小敘〉

 

苦茶與苦酒之後,孤獨、寂寞是黃老前輩的心情。這樣的詩作相當多,而〈影子〉是很好的代表:

與我成為直角 一筆濃黑的水彩筆觸
像垂死的老人
孤單地把主人的輪廓投在地上

瘦小的 彷彿一片凋零的落葉
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也許你是跟我一樣的寂寞

黃前輩曾任職日本三菱電梯公司的常務董事兼總經理,可謂位高權重。退休後,住毫宅、睡美妻(抱歉對前輩不敬),理應心滿意足地過著老年生活,但在他的詩作當中,卻充滿著「冬日歲月」的感傷。也許,在他的心靈深處,缺了一角,以致必須以感傷的詩句,來填補這個缺角。日本文學理論家——廚川白村,吸收了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以及奥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在他的《苦悶的象徵》一書當中,曾提出這樣的看法:「生命力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黃前輩曾這樣自述:「我的靈魂是孤獨的,我的筆下,是一連串寂寞的話語。」(見:《混聲合唱——「笠」詩選》,頁222)。從這幾句話,可以看出廚川的說法,正可以用來詮釋黃前輩晚年詩作的特色。

在傳統的說法裡,老年往往和「禪」掛上勾。這也許是因為禪道的體會,只有在老年的階段才能悟入。在佛門,如非三、四十年的苦修,是無法悟入禪道的。靈雲志勤禪師所謂:「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寫的正是三十年的禪修工夫,才能悟道的心路歷程。

因此,已經邁入八十歲的黃前輩,在他的晚年詩作當中,出現一些和禪有關的詩句,這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例如:「並非無心禪坐聽佛/只是悠然獨享剩餘落日」(〈隱居〉)。又如:「心靜片刻,/悠然問禪,自渡」(〈品茗〉)。

儘管黃前輩的晚年詩作充滿了孤獨、寂寞的感嘆,但顯然在感嘆當中,還散發出灑脫的情懷。例如〈隱居〉一詩的最後,他這麼說:「品嚐沉默 詮釋孤獨/也不必計較人間浮世有多/老」。〈負數生涯〉則以勵志格言的口吻這樣說:「流星墜落後/何必去找尋曾經閃爍過的碎片」。〈拐杖〉一詩也期勉自己,把手中的拐杖,看成是「血脈相通的手腳」,然後依靠著它,「踩穩自尊,/踏出一片/失落已久的天地。」而整首〈老人斑〉,更顯現出黃前輩這種灑脫的心胸:

既然青春痘都已
風化成古老的化石,

何必斤斤計較
蕭索浮生的破釋。

就任憑西風去追憶
這滿臉的古蹟。

剛剛李敏勇兄曾說到,黃前輩晚年詩作當中所採用的語言,雖然極為通順流暢,卻用了許多過去一般文人所慣用的既定語詞,以致沒有鮮明的、打破既有習慣的創新語詞。細讀黃前輩的這些晚年詩作,筆者雖然認同李兄所說的觀點,但筆者還要進一步指出:儘管黃前輩用了一些傳統詩語,卻也用了許多鮮明、創新的意象。而鮮明、創新的意象,恐怕比詩語的鮮明、創新還要來得重要。更何況這些鮮明、創新的意象,都已臻於至善至美的境界。例如:「生命壓榨到零/才知道零以下還有數字」(〈負數生涯〉)。數字有負數,這是小學生的算數課裡就學會的內容,可謂人人皆知。但把它用在生命,說有負數的生命,這種意象就相當鮮明、創新。

黃前輩早年曾活躍於覃子豪主編的《藍星》詩刊,這一詩刊的宗旨是:現代詩必須承繼傳統古詩詞之美。黃前輩的詩作當中,之所以像李敏勇兄所說的那樣,用了許多傳統的詩語,相信和黃前輩的這一寫作經驗有關。我們就拿下面這段〈寒舍 老友〉裡的詩句為例:

看山晴山笑 聽水流水語
隨意自如
但一片空曠
其實是孤單獨守的蒼涼

當我們拜讀這段詩句時,雖然看到詩中用了「晴山笑」、「流水語」、「孤單獨守」、「蒼涼」等傳統詩語,以及整句「看山晴山笑 聽水流水語」,和傳統詩詞一樣,講究對仗、押韻,但仍然不得不佩服這些詩句已達至美的境界。

2011/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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