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體的不止螢火蟲?

 

    詩寫作講求意象、語式,還有自我意念的寄託,《變體螢火蟲》就可以看到強烈的生命寓意,其寓居者語言為要,如〈變體螢火蟲〉:

 

    夜間的飛行

    才能貼近

    真實的存在路向

    空間的黑暗

    滴落的,淚水

    隱密

    夜靜無聲

 

    我必須燃燒自己

    你才能望見

    飛行速度掠過潮濕的森林草叢

    腐蝕才是冰冷激發熱火的爆裂

 

    激情錘鍊的

    變體,我不是蟲

    是光

 

成為詩集名稱往往帶有多重意涵,一是集結化的特色,二是詩觀的凝縮。《變體螢火蟲》兼具二者,變體不僅僅只是螢火蟲亦兼具駕馭語言的觀想。「變體螢火蟲」從題名、內容無不疊合著生命與語言的密切關係。

    描寫螢火蟲似非首次而為,在詩集中另有一首〈螢火蟲〉「有光/流竄了黑夜的夢/飛起來/交織/隱藏不見的翅膀/共振內心的憂煩/迴盪的波紋/不只視見/更深透內層泛指遙遠的世界/以卑微的光線/拍發存在的影像/一簇簇/冷靜/燃燒的火燄」內容、句式和概念似為〈變體螢火蟲〉作出準備,不拘於物相而在「光」,趨於燃燒趨於飛行,還有穿見某一深透的世界以及「真實的存在路向」。

    那麼加上「變體」意謂著什麼?簡要分示:

    蟲與光恰是意符(signifier)與意指(signified)對應指涉,從物質形象投轉在意義象徵上,固結的蟲形象不見得必然對應到「光」,詩人特意標誌螢火蟲,一借外貌形體二喻燦美生命,這種從表層義轉向深層意的喻法,是很符號的也很詩意、很生命取向的「借光」。「變體—螢火蟲」不單指向生物變化,也指向了語言如何承載生命重量。物/我、語言/存在的對應指涉,擴張了意義的飄散也同時形構著「對話」,也演示了詩集內部蘊藏的思想厚度,不在語言綺華而是偉宏的精神向度。

 

生命如何寓居?

 

    開章示語的變體螢火蟲,其實也是詩人一系列藉「蟲」轉化的隱喻,例如〈蟬鳴的歲月〉:

 

    母親晚年常說:

    耳朵裡

    有一隻蟬

    叫得聽不到

    世界原有的聲音

 

    我說:我聽不到您說的

    蟬叫的聲音

 

    你在說甚麼

    我說:

    您在說甚麼

    母親靜默沒有回答

   

    為甚麼

    年輕時

    聽不到歲月裡流的

    蟬鳴

 

蟬之鳴更是心之動,微渺之蟲夾含多重生命寓意,萬物寓居其世求其依存殼表,卻包含著內在情感波動。回應變體螢火蟲,不止於物表而是情感歸流。過往「蟬鳴」覆著季節意象裡,此處被連結在「母親—聲音」,再一次從物轉化到母親,從蟬鳴轉化到歲月流動之靜默。語言透過多種層次來表述,從蟬、母親到歲月,在隱微間勾連日常,「動—靜」間對拉出瞬然刺裂的力量。蟬鳴似為描物更透入人心,因為隱約中抽取了親情之絲,縈繞於詩氛中。在淡然語式中,詩人以物形為徵,轉化於人,述生成命,釋感融情。再看一首(老人.老樹):

 

    樹老會倒下

    就讓他休息吧

    老而不死的樣子

    也蠻可愛

 

    腐朽的樹幹

    支撐的竹竿像拄著的手杖

    鐵絲圈住

    相互握緊依持

 

    春天來臨

    樹枝又長出翠綠新芽

    應該還有振奮的生命力吧

    人老體衰皺紋深陷

    樹皮包裹著僵硬又鬆弛的筋骨

    但求精神不懈

    一葉葉多嘴的言語

    撒落滿地

    有時也有一些珍貴的啟示

    搖曳風中亮在春的陽光裡

 

老人.老樹究竟是同為老的伙伴還是生命有限的慨嘆。「老」其實還是生的「變相」,但卻輕易地與「死」並論,這是因為並未從更高遠處探視,以為生、老、病、死串連成時間的斷代,一旦有生必邁向死,而老是接近於死的端點故令人寒慄,與此相似相應的還有〈鋸樹〉:

 

    一棵樹

    生長幾年幾十年幾百年

    甚至數千年

    在短短時間內

    被修剪鋸掉

 

    那要多大的修行呀

    變體變相

    多齒多利的鋸刀呀

 

    二祖慧可

    立於洞外

    砍斷手臂

    鮮血

    染紅了雪地

 

以樹對應慧可,一可指血染雪地的領悟,二或可指修行艱難,未明說的「鋸」與「被鋸」都是試煉。「鋸」似於壞了因緣,而「被鋸」則是成就自我,在「變體變相」中何以安持。表面看可視為對於樹林、樹木的佑護心態,人們「鋸樹」舉動是破壞自然和諧的原兇,加以最後的佛教源由,更直指萬物修行的磨難,人鋸樹壞了不僅僅只是樹的修行,還有人的修行,鋸之刀斬斷共生共存之可能。

    不拘泥於相,那麼對於物我相兩相忘的境界又可否達成呢?人生在世,境化萬千,萬物有情物我相通,可一在現象一在意念,轉化出不僅僅只是物質層面更有「情」的融通取捨,成佛悟頓是在一瞬間還是累世的修練,一如〈老人.老樹〉中隱藏著「老」的機趣辯論,也似〈鋸樹〉裡對於修練的警語與艱難。

    故可言之,詩人先以生命意向為思考,轉輔以語言作為試煉場域。此外,生命的寓居求其在世安平外,另一個就是對於「超脫」的心靈安頓,皮相腦子運作,生與死是器官活絡與衰敗的界分,但人之所以為人不求其他唯有「釋」,可作解釋、安放、解脫,宗教的功能便是如此,一如「灰」如何燼,是消解、成之或是另一種自然現象的機轉。

 

       〈灰〉

    既已成為灰燼

    必定曾經燃燒過

 

    燃燒過的激情

    花在光亮與熱烈中爆發

 

    爆發的激盪粉碎

    已非原有形狀

 

    形狀既已脫離原物的本質

    灰飛落定吧

 

「灰」是可見的物質代表是「璀璨的曾經」,遺留的灰看似平凡無奇作用無他,卻不可忘記美好花火的歷程。

    詩似平凡可道盡對生成變化的透盡析明,物質形象的改變究竟是為了什麼?哪一個才是真實所見呢?再者,人一生皮相獨遺所求又是為何?當我們跟其他物質同化灰燼時,何能區辨物我,在在都是禪機與寓意。

 

關於詩.人

 

    《變體螢火蟲》成書,是詩之結晶可也是另一番「成熟」,是老成蘊熟的人生與語言,走盡山林遍野後尋見光源,是力量也是寄託,一如徘徊的遊路思索。

 

         〈我徘徊在熙攘的碧山路〉

 

    (前略)

 

    歲月是一條輸送的履帶

    拖著滿腦胡塞爾的現象還原和海德格的語言存在

    拖著內心裡,德希達底線的延異

    高調,莊子大鵬鳥的飛行

    拖著

    老子的心聲

    坐忘吧,熙攘的碧山路

    呀呀  現實垃圾車來了

    運走吧  悶熱的無言

 

抽象哲學拖曳在山路之間,迸發的胡塞爾、海德格與德希達,無不是關注著現象世界、語言與存在的思想家,也喻含著詩人關注者。詩裡有趣處,在於「老子」一詞翻轉出抽象與現實世界的不意疊合,「老子」是道家的、是自然的、是哲學的,卻也是現實、嘻鬧的,「老子」[1]步坐在現實的悶熱,成了平凡人自稱,為了生活瑣事「活著」,讓人頓時感受到,再華麗的詞藻也得面對吃喝拉撒睡,這就是生命這就是生活,宗教上的「老子」還是日常的「老子」,看似述言南北,可都是「活著」的樣貌,也都是態度。

    〈我徘徊在熙攘的碧山路〉說明人凡於世,雖未必能看穿生死,可是「活著」本身就充滿了太多的課題,上至菁英階層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為五斗米奔波,食衣住行成了生活必備要素,可誠如馬斯洛的需求理論,這樣的活著供給著身體所需卻不必然能夠滿足精神、心理上的缺口,故而追求自我、實現自我、探求生命意義價值也成了另一種「活著」的依託,更是《變體螢火蟲》裡透顯的微妙奇絕,在凡平中顯見深度。

    總體言之,《變體螢火蟲》詩語夾含為人、為詩的樸意,在過往詩路中再開詩的意徑(境)。若說詩人最想追求的莫過於詩、莫過於意義的存在,在詩的國度成亦感卻珍貴無比。「變體螢火蟲」如形容詞與主詞的微妙想像。審視其創作歷程,可見慣常從現實與生活中焠提出思考,淡然中另有一番滋味,恰如美妙如水,在意念、疼愛與動能護佑下,細微中窺見結晶麗清。若說宗教示意,一如「空」懸無盡卻大千萬眾,啟動轉化於是乎內在,《變體螢火蟲》淡然泊境更顯明,詩的語言投向了生命情境更為鮮明,於是乎境隨心轉,語言因生命顯其豐富多象,變才是不變的核旨,胸襟視域愈發遼闊。

 

[1] 老子(ㄌㄠˇ ㄗˇ)句中似為道家領袖,可是卻也可音轉為「ㄌㄠˇ ˙ㄗ」,變成生活中「我」的意思,兩種自然一為天道一為生活,各享其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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