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624日,由於對於華航刻意以變相方式延長工時與縮小工資的作法不滿,經過醞釀多時,華航空服員於是展開罷工,目的是要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與薪資彌補。自十九世紀工業革命開始,資方與勞方的對立關係也明確形成,為了迫使政府或者企業修改政策規範與福利條件,於是勞工以集體的力量「罷工」,以不合作的形式,對抗企業及政府,強迫上層結構的重視、妥協、與改變。這樣的活動既是勞工的自保與自救,也是避免政府與企業獨裁與剝削的方式。

關於罷工的目的與爭取,許多人或許會以為「獲得合理的薪資」是罷工者的最終的目標。然而,如果以人為本地重新思考「勞工」這件事時,勞工的人生真的就只有「麵包」這回事嗎?

罷工時勞工到底想要爭取什麼需要爭取什麼以及為什麼需要如此爭取由美國詩人詹姆士歐本漢姆( James Oppenheim, 1882-1932 )191112月於《美國雜誌》( The American Magazine )所刊登的〈麵包與玫瑰〉(Bread and Roses)即可讀出關於勞工在罷工時所渴望爭取的理想目標。「麵包與玫瑰」是二十世紀初非常著名的政治口號,也是後世勞工罷工時的理想範本。

歐本漢姆的〈麵包與玫瑰〉的原詩如下:

 

Bread and Roses (1911)

by James Oppenheim

 

As we come marching, marching in the beauty of the day,

A million darkened kitchens, a thousand mill lofts gray,

Are touched with all the radiance that a sudden sun discloses,

For the people hear us singing: Bread and roses! Bread and roses!

 

As we come marching, marching, we battle too for men,                              5

For they are womens children, and we mother them again.

Our lives shall not be sweated from birth until life closes;

Hearts starve as well as bodies; give us bread, but give us roses!

 

As we come marching, marching, unnumbered women dead

Go crying through our singing their ancient song of bread.                          10

Small art and love and beauty their drudging spirits knew.

Yes, it is bread we fight for — but we fight for roses, too!

 

As we come marching, marching, we bring the greater days.

The rising of the women means the rising of the race.

No more the drudge and idler — ten that toil where one reposes,                15

But a sharing of lifes glories: Bread and roses! Bread and roses!

 

麵包與玫瑰1911

詹姆士歐本漢姆

 

當我們遊行又遊行在這美麗的一天。

百萬黑暗的廚房,與上千灰澹的廠房,

都為太陽驟然揭露的光芒而打動,

因為人們聽到我們歌唱:「麵包與玫瑰,麵包與玫瑰。」

 

當我們遊行又遊行,我們也為男人在抗爭。                  5

因為他們都是女人之子,我們再予他們照慰。

我們人生不應成血汗,從落地直到化成灰,

心如身體同挨餓:給我們麵包,也給我們玫瑰。

 

當我們遊行又遊行,無數女性已犧牲

由我們歌唱她們高喊出古老的麵包之歌。                     10

即使一點藝術、愛、與美,她們苦勞靈魂也都懂。

是的,我們奮鬥為麵包――但更奮鬥為玫瑰。

 

當我們遊行又遊行,我們引領美好時日。

女性生命的揚升,意味人類整體的興榮。

再沒苦勞對閒散――十人勞役服侍一人的安枕。           15

而是生命榮耀的共享:麵包與玫瑰!麵包與玫瑰!

 

雖然歐本漢姆這首詩讓「麵包與玫瑰」這個口號格外響亮,也影響著後代的罷工觀念,然而,這個口號事實上並非歐本漢姆所。當時喚起他撰寫出這首詩的靈感,其實是來自於一位女性社會運動家的鼓吹與推廣。

第一位高喊「麵包與玫瑰」口號的人是蘿斯席奈德曼( Rose Schneiderman, 1882-1972 ),是美國二十世紀初期的社會運動與女性主義者,也是為美國女性爭取投票權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曾經,在二十世紀初的美國紐約,也是血汗工廠林立,許多年輕的女性勞工擠在密不透風的工廠裡,極度壓縮時間地進行大量生產。這些美國早期的勞工婦女,多半從事紡織加工業,集體待在封閉的工廠與易燃的環境,結果在在遇到火警發生時,總會造成後果嚴重的災難悲劇。最慘的一次紡織工廠大火,發生在1911325日的三角內衣工廠(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 ),這是紐約市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工業災難( History.com )。三角內衣工廠的管理者,因為不滿員工經常趁著換班時間,到外面休息與抽煙,於是就在勞工的上班時間,把工廠所有對外的通道,無論大小通通上鎖,因此造成火災發生時,所有員工被反鎖在內而毫無逃生出口。這些被鎖在廠房不及逃出的勞工,若不是在火場裡被活活燒死,就是因情急而由九樓的廠房跳樓冒死逃出最終,這場火警造成146名員工死亡71人輕重傷的慘劇,而這場災難絕大部分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勞工。

身為女性商業聯盟( 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 )的創社者,席奈德曼42日的公祭發表著名演說,聲稱火警的發生,是導因於政府長期的姑息養奸,以及企業刻意地忽視與打壓,她鼓動勞工朋友的互助合作,甚至勇敢上街運動,以群眾的集體合作力量,一起保障自身的權利與生命的安全。因為這場悲劇的火警,關於勞工安全的工作環境,才真正地開始獲得重視,相關法案也才有機會相繼落實( Scheniderman, 196-97 )

席奈德曼不只關心女性勞工的工作環境與薪資待遇,不斷為女性工作者爭取更多的物質權利,甚者,她在1912年的演講裡,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段話:

 

女性勞工需要的是生活的權利( the right to live ),而不只是生存( not simply exist )――那是種生命的權利( the right to life ),就如同所有富有女性所享有的生活權利,包括陽光、音樂、還有藝術。如果最卑微的勞工沒有等同的權利,你們〔其他比較有社經地位的女性〕也將一無所有。勞工需要麵包,但是她也需要玫瑰。[1]

 

於此,所謂的麵包,即代表的是工資;而玫瑰,則代表著尊嚴( dignity )

對於大部分的企業來說,勞工販賣的是體力和時間,於是企業總是認定工資即代表著體力與時間的對應價格。但是席奈德曼說,不是的。她認為任何人的「生活」,不單單只需依賴麵包(物質與金錢)。所有人,無論出身高低、財富多寡、教育多少,都應享有一樣的生活權利。所謂的生活權利,包含兩種,一者是有形的麵包,或說金錢,也就是一般人公認企業以工資購買的員工體力與時間。然而,勞工以體力與時間所交換的麵包,僅稱得上「生存權」,還不算是「生活權」。

    除了麵包,生活權還包含所有人生活在人類世界的精神需求,也就是生活的第二層面:難以計算且無形的尊嚴價值,「玫瑰」。席奈德曼看待勞工的基礎,是以人為本且人人平等。如果所有生活在上層社會的女性,因為財富而享有精神的悠閒,能夠在午後砌上一杯茶、閱讀一本書、或欣賞一朵花,這種精神上的滿足,與身為人的尊嚴,必須同時共享於任何階層的女性,包含最為卑微的勞工女性。那些無形的「陽光、音樂、與藝術」不是富有女性所獨享的特權,而是所有女性都該享有的生命尊嚴。甚至,是人人都應享有的基本權利,無論性別、種族、階級等等。

此,席奈德曼將「麵包」與「玫瑰」( bread and roses )放在對等的關係裡使用對等連接詞 and ),意味著兩者具有相等的重要性與同等的份量。企業給付勞工工資固然必要,但是萬萬不能忽略給予同等的尊嚴與尊重。工資(麵包)與尊嚴(玫瑰)缺一不可。縱使尊嚴難以估量,但是很明顯地,若是工資(麵包)不足時,勞工將無法好好地生活,而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工作,相對地便縮短了休息或者精神放鬆的間,沒有時間好好生活的人,必然沒有尊嚴可言。因此,雖然無法直接兌算,勞工向企業爭取更高的工資或更多的(休息)時間,即意味著爭取尊嚴。這些多出來的工資,對於勞工來說,都是必要且是應得的權利,而非來自企業的憐憫或造成企業的浪費。

1911年底因為席奈德曼的演講以及歐本漢姆的詩作讓「麵包與玫瑰」一時成為流行甚至影響了1912年一月到三月在麻薩諸塞州勞倫斯城( Lawrence, Massachusetts )的紡織業罷工(Lawrence Strike of 1912)。在這場名留史冊的勞倫斯紡織業罷工中,大部分上街頭的勞工都是女性,這些被低價剝削的女性會離開家庭、走出工廠,目的就是爭取更多的工資與時間,不只是生存,還要生活(品質),不只是麵包,還要玫瑰。這次歷史性的女性與移民/移工罷工,迅速擴及整個勞倫斯城,參與罷工的工人來自四十多個國家及地區,共超過兩萬人加入,逼得美國國會不得不展開紡織產業的內部調查,也使得企業不得不儘快妥協,果然在兩個月後,不只麻薩諸塞州,這場罷工為整個新英格蘭地區爭取提升了20%的工資。雖然遺憾的是,在這場罷工前後至少有三個人不幸的犧牲了,但這場抗爭不只有美麗的口號,也得到美麗的結果。於是,1912年的勞倫斯紡織業罷工,後來即被稱為「麵包與玫瑰罷工」( bread and roses strike )

歐本漢姆的〈麵包與玫瑰〉,就是產生於這樣的二十世紀初期美國:婦女沒有對等於男性的地位,也沒有投票權,而且大部分的女性勞工,都必須長期處在極度惡劣的環境工作;因為不安全的工作環境造成公安事件層出不窮,於是,女性勞工必須團結一致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生活權。於是,她們選擇上街遊行與罷工(行 1)。

由於當時的女性,若不是擔任基層的餐廳服務工作(廚房),就是待在紡織場或工業加工廠擔任基層員工。但是,在罷工的這一天(「在這美麗的一天」1),廚房跟廠房都黯然灰澹(行2),因為女性勞工都已上街遊行罷工去。然而,相對於空無一人的黑暗廚房與廠房,大街則充滿希望與光芒,因為女性勞工熱情參與的罷工運動即將為她們帶來改變與革新(行 3)。為了合理的基本生活權,她們高聲歌唱「麵包與玫瑰」。

雖然表面上這是場關於女性勞工生活權的罷工與遊行,然而這場罷工並非僅僅只有女性可由抗爭獲利。事實上,女性的罷工將同時為男性爭取合理的基本生活權(行4)。因為,所有的男性,都是女性的孩子,於是當女性無論在時間或空間上都獲得了更好的支持,肯定首先嘉惠於共同生活的男性。媽媽或太太擁有更多的金錢,肯定意味著全家人生活品質的提升,共同擁有更多的時間與尊嚴,於是「女性生命的揚升,意味人類整體的興榮」(行14)。所有人類都是共同體,照顧女性亦即照顧所有男性,男女老少共同受惠。因此,男性當然也該支持女性權利的爭取。

歐本漢姆的〈麵包與玫瑰〉是建立在以人為本的思維之上,無論男性或女性、無論階級或種族,都不該被分類對待,犧牲大部分人一生勞苦挨餓,去成就一小撮人一生的安逸閒散(行15)。勞工並非低人一階,必須過著一輩子的血汗人生,從出生到死亡,勞苦如機器般的拼命工作,僅僅餵養「一人的安枕」(行15)。人應生而平等,基本需求亦相同:有形身體會挨餓,需要麵包來止飢;但無形精神也饑渴,需要玫瑰的滋潤(行8)。

歐本漢姆以詩歌提醒已經上街的女性,今日女性勞工能齊步上街、遊行抗議、罷工抗爭,都是得來不易的權利,也是建立在世世代代其他女性的壯烈犧牲之下。歷史上已經有數不清的女性,若不是犧牲在被奴役的皮鞭折磨之下,就是犧牲在不被認同的貶抑與醜化,更不用說那許許多多歐本漢姆當代的勞工女性,無辜地犧牲在血汗工廠的公安事件(行9)。於是,這些上街抗爭的女性,所高喊的麵包與玫瑰,是一首合唱複調,融合了過去無數犧牲姊妹念念期待的共同心聲(行10而且我們也不該認為勞工女性所受教育不夠深厚,而無法理解藝術愛或美,事實上,所有備受勞役的靈魂,都明白也渴望從容時間之下的藝術愛與美(行11)。不是只有富有女性明白文化與優雅,所有女性都渴望在擁有充足的麵包之外,還有許多寬容的時間以及由優渥工資所帶來的尊嚴與尊重(行12)。

於是,這些願意在豔陽下上街的女性,都是為了美好的未來,不只是女性的未來,且是社會全體更好的未來,沒有性別、種族、與階級偏見而造成差異的整體興榮,那是「生命榮耀的共享」(行16)。

「麵包與玫瑰」雖然是個百年前的罷工口號,卻仍舊非常適用於104年後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今日那些號稱最美麗的罷工者(20160624的空姐罷工事件),渴望爭取的權利並非奢侈,反而僅僅只是身為「人」的是基本需求罷了。勞工需要的,不只是吃飽,不只是可以睡覺,還需要充分的休息,而且是安心平靜沒有負擔的休息。企業購買的「勞動力」,不應只是勞工上班時的身體跟時間,還必須將勞工整體的心靈與尊嚴,通通納入考量,同時購買。

席奈德曼一百年前在紐約為女性爭取的基本生活權,很可惜地至今在台灣尚未落實。別說女性尚未獲得基本的生活權(麵包與玫瑰),幾乎在台灣大部分勞工職員不分男女,根本沒有受到合理生活權的對待。對於許多企業來說,支付一個勞工平日白天的工資,彷彿已經購買這個勞工所有時間與精神,無論白天或夜晚,平日或週末,全部上繳交給企業。勞工如此卑微地販售著自己的時間與精神,無異是當代的奴役制度,相當詭異諷刺。

歐本漢姆的詩「麵包與玫瑰」,雖然簡單簡短,卻能讓讀者重新認識席奈德曼曾經高喊的口號、曾經奔波的努力,也回到歷史再次回顧二十世紀初期女性曾經流下的血汗與血淚,還有奮力與爭取。如今,雖然已經二十一世紀,我們距離「麵包與玫瑰」竟然還是相當遙遠。事實上,一個團體的罷工,並非僅有罷工團體受惠。若是各行各業,不同團體,都團結一致,共同對抗已經失衡不公的整體結構,一起爭取大眾的長期利益,不只是女性、母親、孩子,還包括所有男性,都將共同受惠。當人人在金錢與精神上,都有尊嚴也有餘裕地生活著,如此是整體社會的進步興榮與榮耀。

長期的壓榨與超低工資,已經讓我們幾乎忘記,一個人除了需要麵包供給基本的生存之外,原來,我們還可以大聲要求「我要玫瑰」,那朵撐起尊嚴與滋養心靈的玫瑰。

                                                                                     (2016/07/05)

 

參考書目

 

Eisenstein, Sarah. “Give us bread but give us roses.” Working women's consciousness

        in the United States, 1890 to the First World War. Routledge, London 1983, p.

        32.

Hoenig, John M. "The Triangle Fire of 1911,” History Magazine, April/May 2005.

        "Lawrence Strike of 1912." Open Collections Program: Women Working,. N.p.,

          n.d. http://ocp.hul.harvard.edu/ww/lawrencestrike.html. 12 July 2016.

Oppenheim, James. “Bread and Roses.” The Chawed Rosin. 09 May 2008.

https://chawedrosin.wordpress.com/2008/05/09/bread-and-roses-by-james-

oppenheim/. 09 July 2016. 

Rose, Schneiderman. “We Have Found You Wanting.” Leon Stein, ed., Out of the

        Sweatshop: The Struggle for Industrial Democracy (New York: Quadrangle/New

        Times Book Company, 1977), pp. 196-197.

“The strike ends, A legacy is born. Bread and roses strike of 1912: Two months in

        Lawrence, Massachusetts, that changed labor history · DPLA Omeka.” n.d.

        https://dp.la/exhibitions/exhibits/show/breadandroses/end. 12 July 2016.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 History.com. A&E Television Networks, 2009. http://www.history.com/topics/triangle-shirtwaist-fire. 12 July 2016.

 

[1] "What the woman who labors wants is the right to live, not simply exist — the right to life as the rich woman has the right to life, and the sun and music and art. You have nothing that the humblest worker has not a right to have also. The worker must have bread, but she must have roses, too. Help, you women of privilege, give her the ballot to fight with.” (qtd. Eisenstein, p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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