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本章要談到『列島』詩誌及其重要詩人們。

首先『列島』是繼承『荒地』也是反對『荒地』的サークルcircle)運動集團,開創主題詩,在時代發揮意圖傾向的詩人雜誌。思考『列島』與『荒地』的異同,兩者雖然同樣在追求主題詩意向,『荒地』是以戰爭時代的特殊經驗,稱現代是廢墟,以文明的危機作為思考原點而發展出思想詩、觀念詩方向。『列島』則有回歸民族與傳統,摒棄西方的影響為基礎,重新思考前一階段詩的表現方法和主題,希望克服如現代主義、象徵方法,甚至抒情詩存在的問題。回歸土俗的志向,基本上他屬於普羅詩系譜中,在戰後的創新與繼承。日本普羅詩在各個時代都有其重要位置,但他的粗俗表現和缺乏藝術性,類型化與概念化的缺失,早已受到詬病。『列島』在此方向上,有意達成藝術的前衛和革命的前衛之均衡,也就是從政治的前衛性和文學的前衛性雙頭並進,來開創他的新紀元。

『列島』和『荒地』創刊僅相隔五年,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雷同,如戰後的荒廢景象、政治危機和社會的動盪。但基本上他走向政治詩和社會詩的方向,有一些不同於『荒地』特定的時代因素。他們以一個サークル的詩人運動集團來達目標,繼承了戰後初期普羅詩紛立的同時,也超越了舊式的普羅詩人的業績,此點為造就這些卓越詩人留下的確是佳作的最大理由。

 

二、『列島』的成立

 

『列島』的成立主要從1945年左翼詩人成立了「新日本文學會」作為開端,戰後的日本政治的解放,民主主義成為時代流行,民主主義的方向廣泛地影響到政治、社會、文化各方面。文學上,我們看到左翼詩人重新起步,提倡所謂民主主義文學,一時蔚為風潮。1920年代初期,原先屬於普羅文學系列或虛無主義的詩人們,紛紛活躍開展,過程中成立了諸如『山河』、『新日本詩人會』,藝術前衛、國際、純粹詩,造形文學等左翼系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詩雜誌,這些左翼系列的詩雜誌中,『列島』詩誌如關根弘、長谷川龍生、黑田喜夫、濱田知章、木島始等重要詩人都也嶄露頭角。他們在1950年之前,以『國際』這個詩誌作為根據地而集結,此即『列島』的前史。1952年3月,上述主要詩人開始頻繁聚會,於是結合了前衛藝術與大阪周邊的重要詩人,決定創刊『列島』。

依據主要的創立者關根弘的述,當時的出版社『知家』(ちか),其實是取名「地下」(ちか音意,也就是德意志佔領法國時期的地下文化運動,從這裡我們可稍理解到『列島』具備的サークル意圖。

作為運動體的詩刊,也和當時的韓戰、日本社會種種動亂(社會事件的頻繁發生),甚至於勞工運動有相當關連。具有聯結文學創作和社會運動實際行動的企圖,也就是以墨汁來進行前衛革命。『列島』創刊於1952年9月,不過短短三年時間,1955年11月就宣告停刊及停止活動,期間一共出版詩刊12期,兩冊『列島』詩人集,以及六回的『列島』詩人通訊。他的前衛詩文學運動的實踐,是要與受西方影響的現代主義運動、傳統的抒情詩運動,象徵主義的方法區隔,追求同樣是前衛的具備強烈現實精神的超現實主義方法論,並結合帶有虛無主義的左翼詩風,創造新的普羅文學。

這個運動體,基於同仁的傑出材質和努力,造就的主要詩人有關根弘、長谷川龍生、黑田喜夫、木島始、菅原克己。這些詩人原先已有其詩位置,『列島』創刊後更形活躍,在詩的追求方面,留下了至戰後1980年代為止的重大足跡。

 

三、『列島』的重要詩人及作品

 

上述幾位主要創始詩人中,本章提出關根弘、長谷川龍生、黑田喜夫,談論他們特殊的方法論和詩作表現。總而言之,『列島』詩人的特色是結合了超現實主義的潛意識、夢、幻覺和現實題材加以創新表現。然而他們個人也有其方法論和詩作。

首先我們來談談關根弘。『列島』的中心人物是關根弘,已故的笠詩人葉笛先生曾訪問介紹過他,他在創作和理論方面都很有成就,1980年代以後也相當活躍,因癌症過世。他自述曾經受到俄國詩人作品影響,也極喜愛美國童謠鵝媽媽系列(Goose mother)。他的詩帶有強烈的問題意識,是一種隱含深意的諷喻詩,與其說是沈鬱陰暗,不如說是明朗樂天而輕快。關根弘的作品強烈地基於經驗和內部凝聚的記憶作出發,所創造出來的映象自然帶有強烈的故事性、戲劇性、批判性和諷刺性。譬如他寫美國的勞工運動,諷刺失業的社會現象,以〈霧〉(見附錄)作為反諷,極其簡單卻飽含意味。關根弘詩的方法論,基本上是一種夢的潛在意識的發現(所謂聯想的切斷與記述),從古老的記憶、或埋沒的記憶與事物的邂逅中,重新誘發感動。有一首代表作〈雨衣遺失了〉(見附錄)透過遺失的雨衣,把喪失的現實和過去之記憶(如德國的集中營),也就是把現實和夢作了巧妙聯結,戰爭體驗重新在夢中被喚醒。所以他說「現實和夢的聯結和喚醒」是讓他產生詩感動的方法。

長谷川龍生是我喜歡的表現傑出詩人,李魁賢的日文詩集『楓葉』曾經由他作序,他也參加了『亞洲現代詩集』刊出作品,長谷川龍生有他極為強烈的社會意識,社會外部事件通過他心裡的潛意識互相結合,形成具有發光、幽默、不安、批判的佳作。在美國托管日本時代,他跟小說家大江健三郎同樣表達被支配者的日本人對美國之種種憎惡與反抗的情緒,他有一首〈在登山電車〉,把美國士兵和日本女人發生在電車中的小小場景,日本女人和美國人互相依偎做出非常諂媚的動作,提出激烈的批評和諷喻。大江健三郎也寫過一篇小說〈打羊羊〉。他反映社會問題的的詩作不少,如〈在理髮店〉,以日常生活場景來描寫戰爭,表現追憶和危機意識;〈孩童和花〉,以警察、女孩和扒手婦人相當具體而微妙的互動(心理的和行為的)來表達社會問題,極為精采。至於他的傑出成名詩作〈保羅之鶴〉「沒有見過嗎╱那些╱總是被反射弓的面  誘導著  撫觸著╱在夜的大腦  在腦夜後頭的海上╱是賭著虛無呢╱還是奔向曙光呢╱數千隻的保羅之鶴╱以百隻成為一團╱挑戰著  飛翔而去╱全部  向著嘴的上方╱擱置各自的重量╱在前方的鶴的尾翼╱連結著╱默默地  永不中止(陳201168,是引述蘇聯生理學家巴布羅(Lvan Petrvich Pavlov, 1849-1936)研究的條件反射,也就是大腦的生理科學研究學說,來描寫的鶴群體移動,而寄予對應人的現實生活之苦悶,藉心理和行動的互動來表達現實意識。

長谷川龍生的現實主義方法,特點是在過程的緻密與現實顫慄感的捕捉,不直接說出思想,而將思想與詩抽象化,也就是將其背後各式各樣存在的意象以抽象的語言表現為詩,結合日常現實中的外在動態與心理狀況來加以構成。

黑田喜夫有農民運動經驗,從農民詩的系譜中,企圖打開創造詩的新途徑,既然他是勞動階級之一員,往往以現實經驗和土俗精神作為表現中心,顯示了現實與理想的衝突,真實感與信念之間的差距,從絕望中產生狀況的覺醒。他的詩從自我認識的過程中,他的詩中有強烈的戲劇性和幻覺表現,他重要的一首作品〈空想的游擊隊〉,最後幾段「取下背後的鎗  逼向無聲的村落╱然而  武器卻是輕輕的╱啊  是弄錯了╱我手中握著的不是三尺的棒子嗎」他對於生命的熱情以及主體性存在的慾望,就表現在他不妥協的精神和對抗的無力感中,黑田喜夫的方法論是戲劇性的構成,滲入殘酷的病幻想與幻覺,因而形成對自我的苛責,顯示其特異風格。

『列島』還有一位重要詩人木島始,創刊號由他主編,他是英文系的高材生,介紹不少美國詩。我手邊只有他晚期的詩集和童話,台灣前輩詩人陳千武先生在他晚年與木島始有密切的交往與情誼,木島始的詩具有自由主義詩風,明朗而新穎,多有含意深刻的佳句,但他晚年的年譜絕口不提『列島』,然而他還是不愧於出發而成就於『列島』的傑出詩人。

 

四、結語

 

上述『列島』重要詩人的共通特色,具有前衛革命派的自覺,對現實持強烈的關心,以批判方法搜尋記錄現實之路,雖然只サークル詩運動過程,卻留下不少正面影響。雖然關根弘在1954年也曾經引起了狼來了的論爭,強有力地批判普羅左翼詩人概念化、類型化的詩風格依然存在,他們自始至終都跟同時代的一些普羅詩人劃清界限,持有相當的創作自覺意識,追求詩意識的表現,如關根弘所說「口號不是詩,但詩必須成為大眾可以接受的口號」他們基於日常性現實性來創作的見識可見一斑。

關於『列島』的詩史評價,吉本隆明曾經做過如下說明:戰後現代詩的第三期,反映了現實社會狀況,他們對於黑暗苦難的生活現實不加追究,而嘗試表現當時下層民眾的安心、樂天之一剖面。國立橫濱大學教授小海永二也是『列島』晚期加入的詩人,他對『列島』有極高評價,1997年他主持『詩詩想』雜誌時,曾經邀請木島重新編纂『列島』詩人集,總共出版三冊。

作為文化運動甚至是戰後的民眾運動,成為社會運動史的一個重要剖面,『列島』自有其相當意義。我個人認為,他短暫而極為乾淨俐落的性格,無礙於個別詩人回歸各自的創作活動,詩人各自有其足堪評價的時代位置,值得深思。

 

附錄

 

1. 〈什麼都是第一〉  關根弘 作   陳明台 譯

 

真厲害

真拿它沒辦法

專程地來到這兒

卻看不見摩天大樓

什麼都像在五里霧中

理由是

美國  什麼都是第一

連霧都比倫敦深

不相信嗎

去失業救濟所看看

在紐約

霧是用鐵鍬來搬運的

                         ―(陳2011:49)

 

 

2. 〈雨衣遺失了〉  關根弘 作   陳明台 譯

 

總是

掛在柱子上

卻不見了

必定是昨夜丟到那兒去了吧

 

記憶的街道是

流瀉著霧

被無情地檢查切斷的軟片

酒場的椅子

汽車的座墊

路的正中央

 

記憶不中止

海上的蝶

 

必然存在那兒吧

如同沐浴在沒有背景的舞台的

燈光中

蹲著的演員一般

如同在歐修畏茲收容所被殺戮的(譯註)

猶太人的眼鏡一般

從我這兒割離了

 

注:歐修畏茲(Auschwitz)───二次大戰時,德國設在波蘭南部的收容所及醫學實驗所,虐殺了大量猶太人。

―(陳2011:49-50)

 

 

3.〈在理髮店〉  長谷川龍生 作   陳明台 譯

 

漸漸地

潛下去

就看到巡洋艦鳥海巨大的軀體

被青綠搖幌(「原文如此」,應為「晃」)的海草包裹著

咕咚地躺在那兒

完工於昭和七年

在三菱長崎造船廠所見的完全一樣

但是二十糎米砲已不足八門

三糎米高射砲一架都不見了

被破壞得真慘

我的估計大約值二千萬

然後  漸漸地

浮上來

 

在新宿的一家理髮店

在上面鑲嵌的鏡子裡的客人

說了上述的事而把頸子向後彎

讓銳利而幌(「原文如此」,應為「晃」)著光亮的西洋剃刀

在他皺裂的黑臉上滑動

滑動的理髮師有力的手

正朝向他的眼臉(「原文如此」,應為「瞼」)底下

斜斜地逼進著

 

注:巡洋艦鳥海於二次大戰中,在菲律賓海面受美軍攻擊而沈沒。

―(陳2011:64)

 

 

4.〈在登山電車〉  長谷川龍生 作   陳明台 譯

 

圍囿在山的暗鬱中

在成為階梯狀的

壓扁的四方形車體的

箱子裡

披裹著長外套的女人

鐵青臉在變著眼睛的顏色

抱擁著偎倚而來的女人

美國兵用高高的鼻子摩擦她的耳朵

含著耳環而拉扯著

被春雷的閃光照耀

我開始感到焦躁不安

這時

車底下的齒輪  開始逆轉著

山上的鋼索  開始逆轉著

山上的鋼索  伸張而鬆弛

如此地  或許會伴隨雷鳴而墜落

衝撞在山麓的停車場

我弄響了牙齒

呻吟著  掙扎著

 

―(陳2011:65-66)

 

 

5.〈空想的游擊隊〉  黑田喜夫 作   陳明台 譯

 

揹著鎗

道路彎彎曲曲

已經持續地走了幾天幾夜──

已經持續地  從陌生的村落走過陌生的村落

然而  就在另一端  有熟悉的一個村落

要回到那個地方

不能不回到那個地方

閉上眼  一瞬間就會想起來

森林的形狀

穿過田畝的小徑

屋頂的裝飾

鹼(「原文如此」,應為「鹹」)菜的醃製法

親族共同體

分配的田地

小小的格式  永遠不變的白壁

有柄的鐵鍬  以及 他人的土地

垂死野地的父親們喲

被驅逐的母親們喲

 

通過記憶中的坡道

回歸那個地方

持著鎗  從轉角跳出

現在就要償付遺留的始源的怨恨

復仇的季節

那個地方就在另一端

路是持續著  從陌生的村落向陌生的村落

然而  如同在夢中

走著又走著  依然儘是不知悉的景色

沒有誰通過

沒有遇見什麼

靠近一家房子訊(「原文如此」,應為「詢」)問路途

卻是沒有門沒有窗

只有牆壁的  閉口不言的人家

到別的一間去

仍然是沒有窗沒有門

瞧瞧仍是空無人影

在映著異樣的顏色的村落

道路正在消失

這兒是什麼地方呢

這條路通向哪兒呢

請告訴我

請告訴我

取下背後的鎗  逼向無聲的村落

然而  武器卻是輕輕的

啊  是弄錯了

我手中握著的不是三尺的棒子嗎

―(陳2011:70-71)

 

引用書目

 

陳明台。1994。〈夢與現實的追求―「列島」的詩與詩人―〉,《前衛之貌》。豐原市:台中縣立文化中心。頁50-63

陳明台譯。2011。《憤怒的構造―戰後日本現代詩選》。高雄:春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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