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微雨的歌》(2010)是馮青繼《雪原奔火》(1989)、《快樂或不快樂的魚》(1990)之後的第三本詩集,距上一本詩集的出版,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這些年來,馮青雖也寫詩,但著力在小說創作,對於喜歡她詩作的朋友而言,未免有些失望。這本詩集的出版,使我們精神為之一振,似乎馮青又有了寫詩的許諾。基本上這本詩集的基調是沉鬱、哀傷、憤慨和不安的:「微雨不會劈開心臟/但會穿透黑色的岩漿/在黯影裡你會以為/他用雨聲裹著島嶼/一點點的吃掉自己的骨肉」(〈給微雨的歌〉)。馮青用她的文字魅力,優游於文字的大海。在意象與真實之間,展開大敘述──上自家國,下自她家的貓,鄰近的電話亭,都可入詩。她的文字有複雜的情緒,即使是嚴苛的評論,或是溫柔的陳詞,也多少都蒙上淡淡的不安。
馮青使用詩的語言已到達文字所能負荷的臨界:「這裡瀏亮的影子竟是海/高興時就轉成花/綻開的花裡/有燈的顏彩/一層玻璃/一層海/一層布料裡/一層花的/細軟」(〈不可言喻的地方〉)。她用文字作畫,將詩的音樂性和意象展現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古希臘人認為詩、畫同源,馮青以真實的創作,從本質上證明這種說法的可信。在馮青少見的抒情敘述中,偶而也會出現像「有些煙會從隔巷飄來/想伸手托住/牆頭淋濕的花朵」。這種畫境十足的詩句,可見馮青的詩也可以很抒情,很羅曼蒂克的。但她不圖乎此,反而用詩來表達她的破碎夢境,憂心忡忡的家國關懷,叛離的族群認同,並對不公的社會,荒誕的機制與扭曲的價值觀念,大聲抨擊,慷慨陳詞,不惜得罪一大堆人。
時而印象漂浮,時而真實,馮青以詩人的身分,涉足政治與文化評論領域,其犀利的論述能力,真令人望而生畏。她把媒體比喻成「一座冰冷的而內縮的怪獸洞穴」,把大學比喻成「虛構╱一場有能量的荒誕遊戲」的地方,把教會比喻成「假裝沒有壓迫者╱吹著口哨很easy」的地方。對於某些叫甚麼〈局〉的政府機構,馮青將之形容成:「盤據著『義和團』的變種龍╱她總是張開兩條粗粗的腿幹╱一隻伸向『大日爾曼帝國』/一隻則向舊中國登陸」。這種論述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拍案叫絕。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就是馮青的風格,上不得亂世之君,下不得亂世之民,暗藏屈原影子的詩風。
更具屈原詩風的是她的家國論述。她以外省族裔,批評外省族群為主幹的「黨國體制」獨裁,同情228,憂心中國霸權的威脅。她的內心應該是衝突而痛苦的。這種叛離的族群認同,與宗教改革時的「改宗者」,尤其是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應有諸多雷同之處。一方面有決絕:「摘掉秋海棠之後╱秋天就俐落多了╱地球儀躺在哪裡╱她的帳篷就搭在哪裡╱故事越縮小╱神話果然越渺茫╱她頭光光的躺成╱一幅清爽的地圖╱有什麼不好呢?」(〈地圖〉);在另一方面,馮青也有隱憂:「我的島國俯臥在葉子的陰影裡╱劇烈的痛哭」(〈歌者〉)。她把中國比喻成葉子,把海峽比喻成河灣,對於中共與中國國民黨的互動,她無法相信,她有如此形容:「牠們把象徵包裹得如此賞心悅目漂亮╱讓詩意的地標永恆╱鴿子們今後會戴著五星旗及徽章飛翔」(〈鴿子〉)。上一代人不負責的內戰和分裂,所造成的悲慘流離,卻要由後代承擔收拾。馮青的口誅筆伐是強而有力的,她的憤怒不安也是真實的。馬丁‧路德說過,他的最好的傑作,都是在盛怒下寫出的。證諸馮青亦然:「寶島大夢裡蹲滿了白癡╱脊椎骨裡棲滿螞蝗╱一封永遠無法投遞的民主信函╱海角七號╱時間 再次託詞給歷史及命定的老人╱他痛徹心扉的話再度響起:『下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離開妳』」(〈給微雨的歌〉)。
不安、失望的末世景象一再地入詩。老一輩的政治人物從反共的許諾到今日的恐共媚共,證明政治口號的徒託空言,以百姓為芻狗,將來亦復如此:「下一世,我們還有美麗的地方相遇嗎? ╱我將在河灣等你╱撐著我老態龍鍾的傘╱沒有淚及豪情╱只有大洪水過後的心境╱我是乾搐的容器」(〈河灣〉) 。馮青用她的抒情詩來表達她的沉痛,使沉痛加深。慢慢地,我們也感染這種氣氛,如果再以此和長江水、海棠紅的鄉愁式的家國論述比較,其間的心情落差與荒謬,更是難以言喻。
馮青經常衝擊政治忌諱的詩作,有些人一定會批評,而且不以為然。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否認馮青掌握意象的優越書寫能力。在一首以貓為名的詩作中,愛貓的馮青以身代貓,觀察周遭,很能掌握貓的冷靜性格:「月亮出來了╱貓的眼睛╱在小丘上端視著人影╱端視著╱寂寞的深淵裡╱那叢由竹子林喧譁起來的風聲」。成長於現代主義盛行年代的馮青,又愛看後現代敘事理論大師的作品,深悉文字的魅力,也因此使她的詩集成為文字實驗室:「於是 我總是在夜間出去╱零零星星地春夜╱總是死盡又生╱像某種帶水的枝柯呼吸聲╱向夜空生長╱清秀淒厲而且俐落」(〈某些春夜似的東西〉) 。這首詩意象豐富,卻難以掌握;有些感觸,卻也能產生詩意,這是文字敘述的力量。馮青的詩作中,最容易看懂的就是文化與政治現象批判。她譏諷不認識拉丁美洲人民陣線「愣頭愣腦的台灣人」,卻穿著格瓦拉(Che Guevara,1928-1967)「微笑的首級滿街跑」;她也喟歎變調的228:「一座座的聲音叫著╱跑馬町異常的失明╱透過奇異的偽裝╱他們變得好吃消夜愛嚼檳榔╱血腥在228╱遂成了歌劇及嘉年華的詠歎調」(〈人類沒有夢土:跑馬町〉)。馮青諷刺詩的高潮是一系列嘲諷當代人物的詩作,從〈國母〉到〈總統先生〉,有興趣的讀者可從其中兼得閱讀詩、新聞、歷史的三重樂趣。
不安與憤怒是馮青的憂國方式。她以抒情憂世,以嘲諷醒世。她像弄潮兒一般,衝浪於文字的大海中,出入真實與虛構,海闊天空,波濤洶湧,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忍不住要問問馮青:在詩的國境,是否有妳的夢土?
引用書目
馮青。1989。《雪原奔火》。台北,漢光文化。
---。1990。《快樂或不快樂的魚》。台北,尚書出版社。
---。2010。《給微雨的歌》。台北,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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