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誠然是詩人面對生命,詠嘆悲傷,細膩情感之表現;透過情,詩灌注文字的生命,柔和地將思念,淋漓顯露。
《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選入101首作品,其中受矚目即是詩人如何展現深情,他們不約而同選定「思念」作為主題,投射於外物,雋永訴說惦念。
選集第一首〈哀悼詩〉,便是思念的開端。金光林以九段敘寫,圍繞於生命循環當中,以「傷痛」為始,由痛連接外在「身軀」,從外在轉入內心,藉「苦想」表達無法察覺內心痛楚的感受;接續,關照內外「痛苦」、嗣後點出主題――「活著」乃痛之表徵,再將種種身心痛苦解脫,歸於「入眠」。前六段,已經完整呈現生命苦痛的循環,詩沒有聚焦個人情感,平鋪直敘痛苦如何與生命連結。末三段,則加強苦痛與感官反應,身體內外引導出「忍受」情緒反射以及脫俗「虛境無為」境界,最終到達「體悟」無痛超脫,如下引文:
若意識到喜怒哀樂
和痛苦
以及忍受的
都是還活著的話
若把一切都吞下去
超越萬事的
絕對行為
都是虛境無為的境界的話
永遠停止呼吸
閉眼的
陳千武故人啊
您現在先體悟了吧(金光林2015:34)
此三段,為全詩關鍵。金光林循序漸進闡釋構成主題,以聲東擊西,談痛苦,談生命,談超越,之後逐步揭開藏在詩內,暗淡悲傷緣由:原來〈哀悼詩〉,哀悼對象,正是我們熟悉之詩人陳千武。這首詩特殊在於:無使用情緒詞彙建構內心悲傷,單純藉生與死關聯性,進行思念氛圍的擴展,並從有形和無形痛苦表徵,深層分析生之苦;另外,金光林雖沒有特別說明思念之苦,卻可透過乍看富含理性詩句中,嗅出端倪。
相較於〈哀悼詩〉,賴欣〈樹〉情感表現,則明顯許多。詩開頭三段,以我為主體,敘述我與外在空間的關係,以及我內涵屬性的表徵;依循〈樹〉,「堅持」性格是第一段彰顯主題,堅持站立的特質,構成我在空間中定位歸屬,歸屬於「新公園旁」,接續,補敘對空間游移看法:「之前從那裡來/之後從那裡去/都無所謂」(賴欣2015:48),短短三行,將無法掌握自身命運予以烘托,但此不確定變異性,卻無動搖樹的本性,引來設問:何種本性?第三段揭露:「強硬的身軀」、「逐漸皺摺的皮膚」(賴欣2015:48),看似描寫表象形體,其中隱含樹本身堅毅堅強性格,與「堅持」意符緊密相連,之後末兩段,終於展露主旨,參考詩的副標:「為葉曙教授仙逝一週年紀念而作」,能輕易明瞭詩人賴欣思念對象。
本來 我就會腐壞
但我全身的骨幹 會留著
在你每天的夢裡
我知道我的驕傲 不在生前
而是死後的很多年
從我身上長出來的
堅韌無比的
一枝一葉(賴欣2015:48)
引文中,思念展現深切,以夢作為念情通路,使用潛意識將有形的身體,轉換成無形的記憶,現實「腐壞」的短暫對應虛境「夢」的永恆,具體物件跳至抽象意念圍繞在「每天的夢裡」,同時「樹」借喻人,也進行虛實投射;下一段,「堅韌無比」貫徹詩意中心主題,形容樹,彰顯其性格,形容人,喚起情感記憶,人與樹,符號乃相互對等。
事實上,如果僅閱讀前引兩段詩,亦能領略全詩特色,即主客體互換手法,其特色相當明顯,參照上述,可發現「我」並非詩人視點出發,而是聚焦在友人葉曙教授觀看視角,「你」則為被動思念接收者,不過「我」又同時存在賴欣如何審視友人崇高地位,像「我知道我的驕傲」、「從我身上長出來的/堅韌無比的/一枝一葉」等,所以「我」游離主客關係的變動中,促使閱讀進行過程,每每停留,詩人深層思念,就在停留時,獲得啟示。
楊風〈母親〉,同樣依循思念腳步而來。
閱讀楊風,起於新著《原來你還在唱歌》,此詩集敘寫情人之愛,深情感動,但他描寫的母親,呈現迥異的書寫手法,除了差異思念對象(當然母親親情無法比擬愛情),可能包含更多深刻情感氛圍,特別是片刻描述上,值得再三回顧。
詩開頭,母親正在縫補衣物,石櫟樹底展開短暫瞬間,陽光樹葉影,髮絲風吹拂,補丁與髮釵,構成外在動/靜交疊,而詩人回憶母親形象,同時暗藏情緒動盪起伏,如細微描寫「妳髮髻上/斜插的/那串紅青葙」(楊風2015:58),單純營造外在風吹波動,卻深層反應內心思念波動。
接續,從空間意象,轉至個人記憶,將時間延展20年,念情即在明確20年時間,不斷召換詩人。延續前,風吹動氛圍,母親髮絲片刻飄動,在記憶時間獲得延長,母親形貌展現未曾改變特質,也等同楊風親情之愛,未曾改變,最後內縮至母親有形的微笑裡。
臉頰爬行縐紋
一如妳
鬢邊
髮絲銀白飄盪
二十年了
妳的笑靨
騰騰耀耀在我心底
依然(楊風2015:58)
末三句,須特別注意「笑靨」、「依然」二詞。笑容屬瞬間容貌,表達內心喜悅的外顯行為,另外形容時間頻率的「依然」,有不斷重回或倒回特定笑容瞬間之意(依詩內文,可推測為縫補衣服的瞬間),兩者並置閱讀,造成時間長/短意象連結,縫衣氛圍達到無限延伸,透過記憶,時序不斷重回,暫停在風吹動髮絲的時刻,但別忘記,楊風第二段加上「髮絲銀白飄盪」,提醒讀者,時間依舊進行,母親頭髮已轉銀白;這是現在時間對過去瞬間的衝擊,亦是他不得不承認母親因歲月而老邁。
雖然前兩段,楊風沒有指明記憶深處的回顧,不過,到了第三段卻點出弗洛依德的夢,夢連接潛意識,那段縫衣氛圍,持續在夢,延伸,終歸於「戀母情結」。此乃詩人解讀自己思念母親之動機,依照弗洛依德理論,戀母是成長必經過程,不過筆者另一角度詮釋,此行為代表母親與兒子,擁有緊密親情,無可比擬,我們也能藉此推測詩人與母親親情至深。
謝碧修〈明信片〉,步調輕盈許多,也許與寄託旅次有關,念情對象不屬特定,並充滿濃厚期待。
詩起頭,便是古巴形形色色,「古董車」、「西班牙建築」、「馬車」等異國景致,構成〈明信片〉動機:「我買一張古巴風情明信片麥寄乎妳」,異域風情持續至第二段,詩人交代遊歷古巴的目的,停留於「文化節遊行」、「拉丁美洲之家讀詩」(謝碧修2015:104),語調仍然處在探索新奇和興奮見聞當中,這份喜悅迫不及待要寫張明信片給「妳」,「妳」沒有指稱是誰,可是在最後一段被揭開。我們先順詩的步調閱讀末段:
網路有人講寄出四年擱袂到
可能愛等伊跨過彼一百外冬
凍結的時光
咱著將批當作「瓶中信」
留給以後的人
感受遙遠的浪漫(謝碧修2015:104)
顯然明信片是否寄達,非詩人所關切,謝碧修欲藉由詩,記錄旅行,旅行乃生命美好片段,其寄達對象,不屬單一友人,而是任何閱讀此詩的讀者,每位後來讀者,均將以不同形式或機會,閱讀到此張〈明信片〉,進而「感受遙遠的浪漫」,源自2014年詩人古巴之行。
蔡榮勇〈照相機〉特別,乍看單純描寫照像機,非屬思念詩文,不過2014智利詩歌節(詩人軌跡, Tras las Huellas del Poeta)時,榮幸親聆詩人朗讀,當時蔡榮勇簡述創作動機,才得知是寄情女兒,詩內情感豐沛,一如詩人性情。
由於簡短,援引全詩作例,再逐步分析詩風格:
每個人心中
都會有一台照相機
愛的陽光 照射下
她就會 躍入
黑漆漆的底片
浸在時間的小溪中
潺潺地 潺潺地
反衍 一張美麗
永不退色的相片(蔡榮勇2015:118)
照相機無論有形或無形,都是記錄生活片刻,詩人一開頭聚焦於無形的相機,相機存留美好印象,印象構自「愛」為基礎,如同一般底片拍攝與沖印,最先須要有光,光線折射讓物體清晰明亮,透過光圈濾鏡攝入底片,人的心,即是一張張尚未沖印的底片,正當時間在底片上發酵,好似底片在暗房等待沖印,等待時間,等待顯影相片,透過詩人之眼,變成特殊的歲月等待,「潺潺地 潺潺地」代表時間緩慢進行,也等同念情幅度無限擴延,最終洗出一張相片,無法褪色的相片,留給父親永恆思念。
《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深情流露,充滿詩人對生命詠歎,在追憶友人時,思情令人動容,顧念至親時,惦記融合哀傷,回憶行旅時,寄託悠然輕快,每首,展現特殊筆調,眾多風格呈現詩人的真摯思念,引領讀者細細品味。
引用書目
金光林作,金尚浩譯。〈哀悼詩〉。《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蔡秀菊主編。台中:台灣現代詩人協會,2015。頁34。
賴欣。〈樹――為葉曙教授仙逝一週年紀念而作〉。《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蔡秀菊主編。台中:台灣現代詩人協會,2015。頁34。
楊風。〈母親〉。《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蔡秀菊主編。台中:台灣現代詩人協會,2015。頁58。
謝碧修。〈明信片〉。《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蔡秀菊主編。台中:台灣現代詩人協會,2015。頁104。
蔡榮勇。〈照相機〉。《十年詩萃――《台灣現代詩》選集》。蔡秀菊主編。台中:
台灣現代詩人協會,2015。頁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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