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現代主義起於尼加拉瓜詩人盧賓·達里歐(Rubén Darío, 1867-1916)於1888年出版的詩文集《藍…》,這個詩歌美學從法國高蹈派(el Parnasianismo)和象徵主義(el Simbolismo) 吸取養分,再加上他自己的本土思維,成為一股瘋迷整個拉美的唯美文學運動。雖然烏拉圭作家羅多(José Enrique Rodó ,1871-1917)曾說達里歐「是個大詩人,但不是美洲的詩人」,而後來的某些評論家甚至直接把拉美的現代主義指為逃避主義。但是,它之所以有野火燎原般的力量,其主因可以有兩個因素,首先這是拉美第一個自主性的文學運動,再者是普遍對拉美政治社會的不安感到失望與厭煩。前者可以是對黑格爾所謂「美洲文明是歐洲文明的影子」偏見的抗拒,後者則是對1810年為脫離殖民統治的獨立革命以來整個拉美社會陷於獨裁或無政府狀態的逃避。
達里歐逝世已逾百年,從學術的角度研究,這是個創歷史的文學運動,達里歐所建構的新詩格律迄今仍讓論者讚譽有加。至於內容,他除了標榜一個時代的新美學和創造性,它也提供了一個雖然逃避現實,卻像嗎啡一樣的「超現實」、超自然的希望與安慰。我們現在重讀,或許對其貴族式的浮誇、童話般的風格會有某種程度的不以為然,但別忘了我們是透過這樣的作品,來閱讀一個亂世詩人對其情感的安頓方式與情感。尤其是透過翻譯,基本上只能見其意表,至於格律與音樂性之美則幾乎蕩然無存。
關於《藍…》,他說藍是藝術的顏色,雖然沒有教化的目的,也非沉溺於病態愉快的作品。他接受了高蹈派(el parnaso)「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理想,因此,以色彩和鮮活的意象來建構他的詩歌城堡,就成了盧賓‧達里歐詩歌藝術的一個特徵。
他的《俗世散文及其他詩篇》(Prosas profanas y otros poemas)出版於1896年,他以比喻強調說:「我的妻子是本土的,我的情人是巴黎的。儘管我的視野是世界性的。」可知,其詩歌理想即借助世界各地花園的花蜜,來豐富滋養拉丁美洲的詩學。
底下的的十四行詩〈天鵝〉(”el Cisne”),可說就是現代主義詩學的宣言,達里歐藉著天鵝的意象和時代新意來指涉這個新詩學的核心價值:美麗、純潔、明亮的生命,其中使用了希臘神話中的麗妲(Leda)、海倫與北歐傳說中的雷神多爾(Thor)和英雄阿爾干提爾(Agantyr)等典故;而「那是一陣微風…」(Era un aire suave)則是一種洛可可(Rococó)式的歡愉情境。
(一)天鵝―致查理·德爾·果夫雷
對人類而言那是神聖的一刻。
以前天鵝只為死亡歌唱。
當聽見華格納的天鵝聲調
那是在晨曦之中,是為了重生。
在人類海洋的暴風雨上
聽見天鵝的歌聲;不絕於耳,
支配著日耳曼人老多爾的槌子
或歌唱阿爾干提爾之劍的號角。
喔,天鵝!喔,神聖之鳥!若以前雪白的海倫
美麗不朽的公主
從優雅的麗妲藍色的蛋孵化而生,
在你新詩潔白的羽翼下
孕育和諧與光的榮耀
是永恆與純粹的海倫所賦與生命的理想。
《世俗的散文及其他詩篇》Prosas profanas y otros poemas
(二)那是一陣微風…
悠悠迴轉的,是陣微風;
和諧仙女讓它們有節奏地飛;
它們是在大提琴嗚咽之間
模糊的語句和輕輕的嘆息。
露臺上,枝葉旁,
那些絲質的衫裙
撫過花枝上高挺的白色玉蘭時
可能想著愛奧尼亞七弦琴的顫音。
女侯爵歐拉利亞的笑聲與冷淡
同時拋給兩位情敵:
勇於決鬥的金髮子爵
和擅於情歌的年輕修士。
近旁,戴著葡萄葉冠冕,
大鬍鬚的地界之神在他的面具後面嬉笑,
而且,如同一位女孩般的少年人,
她裸露的大理石展現如一尊黛安娜。
右手掌著一盞點亮的大燭臺,
璜·德·波洛尼亞的莫丘里神雕像飛翔,
在愛情競技場的小樹林下,
在愛奧尼式的華美柱墩上。
管弦樂團撒落他們神奇的音符;
帶翅膀聲音的合唱響起;
那些柔美的匈牙利小提琴歌詠
殷勤有禮的孔雀舞曲、稍縱即逝的加沃特舞。
當聽到那些紳士的怨聲,
聖潔的歐拉利亞笑了又笑,
因為維納斯的腰身、翁法利亞的紡錘、
愛神的箭,都是她的寶藏。
哎,誰會採摘她的空言蜜語!
哎,誰會相信她的愛情歌頌!
她漂亮的眼睛和嫣紅的嘴唇,
聖潔的歐拉利亞,只是笑,笑,笑。
她那雙藍眼睛,既邪惡又美麗;
她的眼神流露出機靈而奇異的光芒;
從星星潮溼的眼眸裡探出
香檳金黃水晶的靈魂。
那是節慶夜晚,化妝舞會
炫耀那世俗勝利的光輝。
聖潔的歐拉利亞,穿著鑲邊華服
用她那雙細潤的手將花朵捏碎。
她優雅笑聲的和諧琴鍵
如同小鳥快樂的樂音,
以女舞者頓音斷奏的節拍
和河邊小鳥瘋狂重複的賦格曲。
時而將嘴掩在羽翼下
發出顫音的愛情小鳥;
在翅膀下發出無禮的冷漠,
就在輕盈扇子不忠的翅膀下!
當牠那些音符在午夜揚起
費蘿梅拉在金色的琶音上呻吟,
而象牙白的天鵝,在平靜的池上,
像白色的平底船般留下牠的波痕。
快樂的女侯爵將到小樹林,
覆蓋著親切涼亭的小樹林
在那裡一位侍童將用雙臂抱住她,
當她侍童的將是她的詩人。
隨著義大利藝術家的歌聲節奏
管弦樂在微風中飄盪,
聖潔的歐拉利亞跟那兩位情敵在一起,
聖潔的歐拉利亞,只是笑,笑,笑。
這莫非是在法國路易國王的時代,
太陽與眾星的隨從,在藍色原野上,
當龐畢度女侯爵華麗浮誇的玫瑰
使那些城堡充滿芳香?
或者是一位美女用仙女的手指
提起她的裙襬,隨著節拍的韻律,
腳在紅色、美麗的而輕巧的高跟鞋上,
跳著小步舞曲?
或是繁花盛開的山谷中的牧羊女
以彩帶裝扮她們雪白的羔羊時,
凡爾賽宮那些聖潔的(牧羊女)戴西施,她們聽見,
她們騎士們的表白?
或是在這些牧羊人公爵的美好時光,
屬於那些衷情的公主和溫柔的美男子,
當那些穿宮服的侍臣
走在微笑與珍珠與花朵之間?
或許是在北方或在正午?
我不知時間與日期與國度;
但是我知道歐拉利亞仍然在笑,
她金色的笑聲既殘酷又永恆!
(1893)
――林盛彬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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