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六十,心境已趨空,學習白居易「外事因慵廢,中懷與靜期」,做什麼事已不再熱衷,包括寫作與閱讀。

認識明克兄二十餘年,他在詩刊發表的作品也時有閱讀,知道他的詩短小雋永,太短的詩有時捕捉不到詩眼難以共鳴,我最喜歡二十行左右的,略帶情節且有節奏遞延,常會被他獨特的敏銳觸角所折服,被他隱含的見解所振憾,這也是我摩玩之餘要開心寫一篇評介的原因。

岩上先生〈論詩的存在〉說:「詩人是天生的,才願意接受且能受詩的凌遲與磋磨。」我一直很好奇,明克兄是物理學博士,貴為大學教授,大可優游過日子,為何要歷久不輟的從事「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創作,而且還詩與小說雙管齊下,如此當願自受,難道是天生命定,如岩上先生續言的:「詩人是幸運者,因為他受到神的垂愛;詩人也是不幸者,他將被詩蹂躪至死。」這個「他」,我想明克兄是其中一個。

翻開《聽不到彼此》,急切想了解的是作者的序中自述,創作過程以〈風中蘆葦〉這首詩為例,詩人如此自剖,猶如看到畫家成名以後某一幅名作創作時的草圖一樣,彌足珍貴。蘆葦是洪荒時代存活至今的活化石,生命力極其強韌。我小時候種田,現在愛當農夫,每年挖不少蘆葦,更拔過無數蘆葦小苗,因為幼苗不除,三個月雨季之後便走不進去,蘆葦在風中更增加它的韌性與繁殖力,人在風中就完全不同了,生命顯得脆弱與短暫,讀到末尾四句「我聽到他們╱藏到土裡面╱相約明年萌芽開花╱╱風中消逝的是╱踏在泥土外的我」,令人無限感慨。

〈絕境〉不必等到二○一二年,人人時時都會碰到,若沒碰到往後也一定逃不掉。作者以「懸崖」代表絕境,以「看著信寫著詩」作為救贖方舟,用「她」的「笑容」與「呼喚」象徵生命散發的光輝,這樣的人生即使到了絕境,作者「沒有摔下去」,即使摔下去也只是肉體,靈魂已經不滅,看看後面三段作者如何無懼絕境:「我忽然走到懸崖╱我看到我╱看著信寫著詩╱我靠近時就成為那個我╱╱紙裡面有她的笑容╱她輕輕呼喚我╱我緊緊抓著紙張跳出懸崖╱懸崖外潔白的雲霧緩緩飄動╱╱我沒有摔下去╱灰濛濛中飄搖╱不知道在哪裡

〈牽牛花的注視〉可說是台灣近代史的縮影,一部漫長的血淚史,要以一首短詩來呈現,著實不易。作者以牽牛花作為取景鏡頭,極具慧眼,牽牛花白天盛開,夜晚花瓣收縮,許多不公不義之事,均在夜晚進行。我們都像一朵牽牛花,生命如露珠般短暫,清晨要睜開眼睛凝視卻有不散的霧,等霧散開看到的已是「殘缺腐敗的身體凌亂地堆積」,諷刺的是,無數身處弱勢的牽牛花竟也有「壓過同伴求取高處的陽光」,以致殘軀成為「我們的歷史」。本詩分四段語跳意接:「是清晨的露珠喚醒我們?╱睜開的眼睛是花的容顏╱在樹枝上站好身體╱凝視著迷茫的霧╱等待霧散開╱╱我察覺我們到處蔓延╱壓過同伴求取高處的陽光╱樹皮上的勒痕╱殘軀是我們的歷史?」,第一句回憶上一次的大動亂,最後一句擔心大動亂會再突然撲了下來,舉出中間的兩段,上下串接起來,作者所營造出來的無奈令人沈痛得要窒息。

〈向日葵爸爸〉與〈豪雨〉描繪的是台灣現狀,讀了這兩首我想與作者將詩集名稱訂為《聽不到彼此》亦有關,這是二○○六年的作品,對照二○一二年的今天,作者好像是寫今日台灣的情形,族群疏離對立至今依然沒有改變,文中遊客「綠奴」與「通匪」的對罵聲,驚嚇得濺出了咖啡,奔逃之餘看到窗外安靜愉悅的向日葵花,期待能當他的爸爸就不會看到這一幕,但這是不可能的,更隱喻一代一代下去令人擔憂。至於〈豪雨〉「沉重如小石頭的雨╱整天不停地敲擊╱╱我躲在屋裡╱焦急地查詢氣候變遷╱╱傍晚雨終於停了╱青蛙到處叫喚╱比雨還要吵鬧╱它們剛剛躲在那裡?╱聽不出悲傷、恐懼╱╱我頓時覺得孤單╱灰濛濛的天空侵入室內╱沒有誓約的彩虹」,六年後的今天,我的心情一如詩中景象所描繪的沈重與鬱悶。

一本詩集一連串的撞擊,作者藉身邊的景象寫出內心深處的煩憂、苦悶與憤怒,場景動作明晰,思維淡淡流露,訊息微弱卻如天籟,傾聽之後,沉痛傷感卻在心中縈繞不去。作者不斷的發聲,不管是否有人傾聽、願意交流,乃至彼此攜手共待曙光,那是讀者意會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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