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指控和誘勸,如同利刃直入其心,紅十字騎士知道其所言皆真,而回想起自己過去種種不堪的過錯,痛苦顫抖,幾要昏厥。「絕望」見紅十字騎士已陷入痛苦與絕望中,趁勝追擊,以地獄受苦的圖像讓紅十字騎士目睹罪人的受苦與神的憤怒。並在其面前擺上刀劍、繩索、毒藥等自裁之物促其選擇。在紅十字騎士痛苦猶豫之際,「絕望」塞給他一柄短劍,而就在紅十字騎士欲舉刀自刺之際,烏娜及時奪下丟棄。烏娜沉痛地說:

 

Come, come away, fraile, feeble, fleshly wight,     走吧,我們走吧,軟弱、虛弱的血肉之軀,

Ne let vaine words bewitch thy manly hart,     莫讓這些妄語蠱惑了你勇敢的心,    

Ne diuelish thoughts dismay thy constant spright.    莫讓這邪惡的想法干擾你不變的心意。    

In heauenly mercies hast thou not a part?   你不也份屬於神的慈悲嗎?

Why shouldst thou then despeire, that chosen art?   既是神所眷顧,又何須絕望?    

Where iustice growes, there grows eke greter grace, 在正義之所在之處,亦有更盛之恩典,    

The which doth quench the brond of hellish smart,    那將地獄苦痛之烙印平復,

And that accurst hand-writing doth deface.     並將那詛咒的字跡抹去。       

Arise, Sir knight arise, and leaue this cursed place.   起身吧,起身吧騎士,離開這受詛咒之地。

(I. ix. 53)

 

紅十字騎士因而起身和烏娜一同離去,而「絕望」則在計謀失敗下企圖自縊。然無論曾嘗試多少次,「絕望」總無法結束自己的生命,只能陷在無止盡的痛苦和絕望中。

在第九回,這以神聖美德命名的騎士理應是超乎世俗的美德與完滿的代表,在被迫赤裸地面對自己的種種不堪與污穢時,卻無力面對內心的自責、愧疚、懊悔與恐懼,絕望地以為必遭神的憤怒與棄絕、嚴懲。自慚形穢的哀傷與失望以及對神的正義與憤怒的懼怕,讓屠龍騎士震慄絕望。代表真理的烏娜,不僅在行動上搶下利刃以阻止憾事,更重要的是以「真理」之口說明神的憐憫與慈悲,亦即使負罪之人仍心存希望努力不怠的奇異恩典。由此可知,「絕望」所持的片面之詞,是舊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式正義,罔顧新約所承諾的愛與救贖。

著名的史賓瑟學者奎利根(Maureen Quilligan)在分析此段時也指出,Despayre不僅可解釋為「絕望」 (de-spero, the lack of hope) ,此字亦可詮釋為“dis-pair[s]”,即拆解二分,也就是「藉由強調舊約的正義美德」和刻意「排除新約的愛和仁慈美德」,拆解、二分「基督教義的本然的完整」(197936)。新舊約教義的分裂(dis-apir)使人陷入絕望(Despayre)。奎利根更進一步剖析,成雙(pair)、二分(dis-pair)、修復(re-pair)是史賓瑟在卷一中重複使用的關鍵字,其意涵指涉全卷的情節與結構,並與烏娜和紅十字騎士間的分合、關係修復等相互呼應(197937)。由此可窺見史賓瑟擅長在細微處埋下線索與詮釋指引的匠心獨具。

 「神聖傳奇」作為《仙后》首卷是多數讀者對此書僅有的認識;其屠龍的冒險故事引人入勝,宗教關懷亦容易引發共鳴。而神聖騎士自我探索與淬鍊的過程,體現了在真理、美德與信仰的路途必然遭逢的嘗試、錯誤、考驗、挫敗與迷途。紅十字騎士最觸動讀者之處或許不在於屠龍三日夜時所展現的過人毅力與勇氣,而在於面對自我、理解自我、找尋自我的艱難過程中所踏出或踏錯的每一步,在所有在掙扎、懊悔與痛苦中卻仍勉力前行的追尋完整與完滿的艱辛過程。



[1] 史賓瑟所創新的史賓瑟詩節(Spenserian stanza),是由九行抑揚格詩行所組成,其韻式為ababbcbcC,前八行為抑揚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第九行為抑揚格六音步(iambic hexameter)或名亞歷山大詩行(Alexandrine)( Blissett 1990671)。高東山對此詩體亦有詳盡的解說:此詩節有兩個特色,「前八行中的連鎖韻(interlocking rhyme)b韻,把兩個四行緊密聯結在一起,故增加了全詩的整體感和緊湊性」;另「第九行亞歷山大詩行使整體詩節顯得莊重,往往是全節內容的重點,或是前八行的總結和概括,它有時更以警句形式出現,使結尾更有力量。」而因為「第8, 9行是雙韻」故「把最後一行與前八行聯接起來,便形成一個有機整體」(1991156)。浪漫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亦以擅長寫史賓瑟詩節著稱。

[2] 史賓瑟此信收錄於《仙后》書末:“A Letter of the Authors Expounding His Whole Intention in the Course of This Worke: Which for That It Giueth Great Light to the Reader, for the Better Vnderstanding Is hereunto Annexed.”The Faerie Qveene.  Ed. A. C. Hamilton.  Harlow, England: Pearson Longman, 2001.  714-18.)原文為:“. . . this booke of mine, which I haue entituled the Faery Queene, being a continued Allegory, or darke conceit” (Spenser 2001714)

[3] “Fashion”此字含有代表、訓練、形塑和創造之意(“represent; train; mould, create” ) (Spenser 2001714),故在詩中,史賓瑟藉由寓言的形式,以美德命名的騎士和其冒險故事呈現美德和美德形塑、鍛鍊的曲折過程,並以此為借鏡教化和娛樂讀者。

[4] 史賓瑟說明此策略乃是師法史詩作家以英雄人物為美德典範的傳統,例如荷馬選擇亞格曼儂(Agamemnon)和尤里西斯(Vlysses)做為典範;維吉爾的易涅思(Aeneas);阿里亞思多的《瘋狂奧蘭多》(Orlando Furioso, 1516)中的奧蘭多(Orlando);塔索的《解放耶路薩冷》(Gerusalemme Liberata, 1580)中的羅納多(Rinaldo)和格斐多(Godfredo)

[5] 史賓瑟接著說明若此書廣受歡迎,將有另12卷分述亞瑟登基後的政治美德。故《仙后》此書原本預定分為公、私領域美德各12卷,但史賓瑟終其一生只完成了前六卷和第七卷的六、七回。

[6] 事實上每一卷的美德皆不僅限於由該騎士所代表。每一卷皆有代表該美德的其他角色,甚至動物、建築物等,以種種不同的型式表現該美德的不同層次或面向。以卷二為例,除了以蓋恩(Guyon)為中庸之道的代表對照欲望與逸樂之外,美狄娜(Medina)和其城堡代表節制、和諧中道;愛瑪(Alma)和其中道之堡(House of Temperance)代表均衡的身體;雅葵莎(Acrasia)的安樂窩(Bower of Bliss)中以自然與藝術間的競逐與共榮,和季節的溫煦宜人呈現平衡、和諧與美的中道面向。

[7] 史賓瑟完成的部分包括首卷「神聖傳奇」(“The Legend of the Knight of the Red Crosse, or of Holinesse”);第二卷「中道傳奇」(“The Legend of Sir Guyon, or of Temperaunce”) ;第三卷「堅貞傳奇」(“The Legend of Britomartis, or of Chastity”) ;第四卷「友誼傳奇」(“The Legend of Cambel and Telamond, or of Friendship”) ;第五卷「正義傳奇」(“The Legend of Artegall, or of Iustice”) ;第六卷「禮儀傳奇」(“The Legend of S. Calidore, or of Courtesie”)和未完成的第七卷「無常之二回」(“Two Cantos of Mutabilitie”)

[8] 有關「神聖傳奇」的精闢詮釋,可參考約翰‧瑞斯欽(John Ruskin, 1819-1900) 在《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 1853)中的精彩分析,休(Graham Hough)亦收錄在其書中頁145-48

[9] 根據戴維思(Douglas Brooks-Davis)的解釋,「神聖」(holiness)的字源是古英文hal (whole),意指「完整」、「完全」(completeness) (259),是「靈性自我之完滿」(the fulfillment of one’s spiritual self) (260),也是精神與道德上的完整、精神與肉體的合一 (1990259)。紅十字騎士的身分在卷首藉由穿上盔甲而開始,逐漸淬鍊神聖美德、完整自我,經歷淨化與沉思後在第十回尋得自己真實的身分──聖喬治。在卷一中,史賓瑟不僅強調精神與肉體的道德淨化與完整合一,也在紅十字騎士遭逢「絕望」(Despayre)的質問與誘導時,經歷新舊約教義上的衝突與調合,彌合信仰與追求真理的衝突與矛盾,而達到完整與合一的教義連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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