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原本位於太平洋上的夏威夷是個封閉的島嶼系統,因為海洋的隔閡,夏威夷與其他各州並沒有直接往來接觸,島內生態因而自成一格。然而隨著歐洲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踏上群島之後,悲劇逐漸發生,歐洲人帶來的各類細菌病毒等等,如感冒、天花、麻疹,也隨之登陸。歐洲人或已免疫,但夏威夷人接二連三地接觸到這些新進病毒,幾乎毫無招架之力,於是爆發一場又一場大規模的疫情。在1820年時,一方面因為傳染病,一方面因為饑荒與酋長間的征戰,造成超過半數的夏威夷人喪生。直至1850年前後,再次發生疫情,麻疹的散佈,也導致五分之一的原住民死於非命。鳥語花香、自給自足的夏威夷群島,就在頻繁的太平洋交通往來之下,逐步地犧牲了他們生活、信仰、甚至生命。
當然,最悲傷的就是夏威夷國家主權的喪失。就在1887年,夏威夷國王被迫簽署了一個不平等條約,受惠者僅有白人社群,其他不論是原住民或亞洲移民(包括日本、中國廣東、及菲律賓移民),都被屏除在財產權與投票權之外。1893年,莉莉烏卡拉妮女王(Queen Lili’uokalani)繼位,計畫重新制憲重振聲威,然而來自歐美的白人移民,狡詐地以陰險手法策劃,另定條約,奪去女王頭銜,並將夏威夷簽署成為美國領土。即使後來莉莉女王嘗試奪回政權,然而白人的軍政勢力早已遠遠超過女王能力所及。最後,夏威夷女王的王權,就在白人的條約交易下,遭索奪取;而夏威夷人的國家主權,也在白人共同利益商討下,淪為交易籌碼,變賣給美國了。
阿悖德在〈一封給孿生兄弟的想像家書〉的第一與第二段,輕描淡寫的土地與人種,就是關於菲律賓與夏威夷時空交疊下的兩段悲劇歷史。
現代的阿悖德來到了夏威夷的歐胡島。島上有著許多不同的人種;不同膚色代表不同的人種,也有著不一樣的稱呼代號。白人是第一類族群,或者沒有明說,其實他們有著與其他族群皆不同的特殊待遇。其次,「這裡也有中國人、日本人、菲律賓人」(行4)。這些亞洲人來自大約一百年前的移民,這些亞洲移民代表著斑斑血淚的歷史,他們來到夏威夷,並非為了享樂或度假,而是逃離瘟疫饑荒、另闢生路。阿悖德看著「那畝畝的蔗田」(行5),想到的是和他一樣來自菲律賓的「伊洛可諾人剛剛落腳時」(行6),為歐洲人種田,苦役勞力的模樣。十九世紀來到夏威夷的菲律賓人,是如此的貧窮、憂傷、與寂寥(行7),無論是當地的白人、亞洲人、或夏威夷人,都無人能夠理解他們的國家、文化、與語言(行8)。
當然,受為難的民族不只有來自亞洲的菲律賓人,當地的原住民、夏威夷人也是飽受委屈。白人以保護原住民傳統文化為由,以原住民的文字語言,來標註「街道與樓房之名」(行10)。然而這種看似慷慨的保護原則,實際上已經為時已晚。想想一百年前的歐美,是如何地殘害夏威夷島與夏威夷人,使失其民、失其王,又失文化、失其國。如今,這種「文史保留」之羊皮美計,早已於事無補。今日之夏威夷,已不復以往之真實夏威夷。更為淒切的是,這些街道名稱,早已更勝於生長於此的夏威夷原住民(行11)。住在夏威夷的人,大多不是夏威夷人;真正的夏威夷人,若非死於美軍槍下(行12-15),就是死於美軍帶來的疾病(行16-17)。多麼透骨酸心的國族悲歌!
詩行的第一與第二段落,簡述了菲律賓或夏威夷的近代史,所見的盡是歐美殖民國的貪婪、血腥、與權詐,盡是被殖民國的委屈、無奈、與傷慟。不過阿悖德並不拘泥於國與族的想像,遙望夏威夷的自然美景,那些關於歷史的悲歡情仇,已然發酵昇華。阿悖德面對歷史的悲情,既不燃燒國族悲憤、鞭打過去,也不撕裂歷史裡的傷痕。
望向這「美麗的島嶼」(行18),阿悖德眼前不是來來往往的人類與戰爭,而是遠遠超越人類歷史的大地之母。一樣是歷史,人類只拘泥在幾千幾百年的你爭我奪;但是大地的歷史超越億萬年,人類的歷史只不過是她的一眨眼。自然有她的語言,那是「樹木山丘瀑布沙灘」(行20),她就是以這些美麗的語言描述關於她的歷史。相對於自然的美麗詞彙與風光歷史,人類的語言顯然黑暗污齪,述說的歷史也佈滿了欺騙爭奪、戰爭燒殺。
透過大自然的億萬年歷史,阿悖德期待人類能將眼界放遠、心胸開放,因為我們始終目光如豆,過於狹隘,所以「我們只見她一半的美麗」(行22),也僅以「夢想」(行22)的方式,想像著擁有「良善與和平」(行22)。人類的內在期許與外在行動背道而馳,於是戰爭一再發生、悲劇一再降臨。詩人憂傷不解人類為何一再歧途難返,也「無法揣測人類」(行23)悲傷的深度。人類自私而為的歧路與愴傷,一再地「侵蝕我們對於美麗的覺知」(行23),使我們忘卻大自然無盡包容的愛,也忘卻人類原本那顆愛好良善與和平的愛的種子。
如今,阿悖德寫下這首贈予兒子的詩篇,要將這顆愛好善良和平的種子,深埋在他們的心坎裡,宛如他父親曾經為他所播下愛的種子一般。關於人類愛的種子,不限生長於任何人的家或國,而在每一吋大自然的懷抱中。如同阿悖德面對著他「窗前的中國榕樹」時(行25),他便想像到他父親曾經傳承給他的關愛與智慧:父親的愛宛如巨樹(行26),它無言,卻代表著一切。父親的教育與愛,於是融合於自然景致;自然美景「無需語言」(行27)傳遞任何智慧與關懷,枝頭上歌唱的鳥兒(行29),就是自然的語言,象徵她億萬的歷史與無限的寬容。
人類的歷史,或許曾經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但是這些悲劇總有結束之時。對於未來,阿悖德希冀的不是悲憤的討論過往,而是期待能為子嗣種下一顆又一顆關於寬容與愛的種子,如同自然一直對待人類的包容一般。如此,人類將有可能在未來,遇見自然全部的美麗,也有可能真正地沉浸在良善與和平之中。
正因為阿悖德父親的愛,就如同夏威夷島上的榕樹一般,阿悖德對於「家」的想像,已經超越領土疆界的家,超越國家與國族定義的家,而是以自然為母,大地為父,人人皆兄弟的家。地球就是所有人類的家園,過去的歷史或許晦暗,但是悲傷的泥土若能孕育更多的寬容與智慧,人類的未來則有可能再見自然之完全之美,也有機會以行動見證真正的良善與和平。
引用書目
Abad, Gemino. “An Imaginary Letter to My Twin Sons.” Philippine Studies: Historical and
Ethnographic Viewpoints 43. 3 (1995): 458-459.
Abad, Gemino, and Edna Z. Manlapaz. “Rereading Past Writ: Toward a History of Filipino Poetry from English, 1905 to the Mid-50’s.” Philippine Studies: Historical and Ethnographic Viewpoints 34. 3
(1986): 374–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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