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詩人的作品,我常常拿來與巴勒斯坦詩人作品比較對照閱讀。阿米迦(Yehuda Amichar, 1924 - 2004)和達衛許(M. Darwish, 1942 - 2008)就是例子。我譯讀他們作品時,是一九九○年代末,二○○○年代初,那時候兩人都在世。阿米迦的詩常常是以色列軍人陣亡時,在葬式上朗讀的聲音;而達衛許曾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的中央委員,為阿拉法特執筆過許多宣言和文告。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地方建國,成為殖民者;巴勒斯坦為了建國而抵抗。但詩超越了政治,讓阿米迦和達衛許能夠相互同情。
阿米迦在德國出生,只說德語寫希伯萊文的詩人。他十一歲(1935年)時,隨雙親移居巴勒斯坦,二戰時參與英國陸軍在阿拉伯地區的戰鬥。戰後,他參加為自己國家以色列面對的中東戰爭,以文學為自己的國家發聲。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在他的詩裡像傷痕般存在。一九九四年,以色列總理比金和巴勒斯坦領袖阿拉法特同獲諾貝爾和平獎,阿米迦於挪威首都奧斯陸的頒獎典禮朗讀詩作,應是他期待的和平時光。
我曾譯讀他的〈信〉、〈迅速和病苦〉、〈我們已經盡了我們的責任〉、〈小露絲〉,以〈吟詠耶路撒冷的傷口〉介紹他。而一些他的詩抄錄在我的筆記本裡。有時候,我會讀它們,在那些行句體會詩人如何面對課題,就像我譯讀巴勒斯坦詩人作品一樣,我設身處地想像他們的處境,想像他們的詩藝。
〈鬼靈之谷的四個復活節〉是我從自己的筆記抄錄出來的阿米迦作品,共有四首,記述四個復活節的省思。復活節──是耶穌基督死後復活之日,在基督教義中有特殊意義。以色列人信仰猶太教,應該也重視這個節日。耶穌基督被釘十字架,死後三天復活,這樣的教義影響了信仰者,也提示了死亡以及復活的意義。復活節對猶太教、天主教、基督教徒而言,具有重要意涵──被阿米迦在詩中隱喻以色列的死與生情境。
死亡之谷(Valley of the Ghosts)是充滿奇岩異石的山谷,既是一種地形,也是許多國家的特殊景點。但在這首詩,應該是以色列境內的The Narrow Valley of the Giant Ghosts,在耶路撒冷附近,是殖民戰爭時代留下的墓園,還留存在碑石上的字句“His Last Message/No More wars For Me” (「他的遺言╱為了我不要再有戰爭」)。英國、德國都在這裡留下歷史足跡。一直到現在,猶太人在此建國,但牽涉的以巴衝突,引發了中東熄滅不了的戰火。從德國回到以色列,在原為巴勒斯坦地方成長,並經歷了紛爭不安的阿米迦,有感而發,意有所指,留下這樣的詩篇。
第一個復活節
一個像我母親的女人看見一個像我的男人,
他們交會經過並無轉身回頭。
錯誤令人驚訝而且輕易一如生與死,
像一個小孩的算術課本。
在為任性女孩設置的庇護所,女孩們在陽台唱歌,
掛她們的衣服晾乾,愛的旗幟。
在纖維協會他們製作纖維繩子
把靈魂綑綁成生命之束。
一個日午風吹拂,好像詢問著:
你要做什麼?你要說什麼?
在古舊的石頭房舍群女人們白天裡
做她們母親輩的母親輩夢想在夜晚做的事情。
亞美尼亞人的教堂空盪盪而且關閉了
就如一個寡婦她丈夫遠走並消失了。
任性女孩們唱「上帝會以祂的偉大慈悲
帶引死者復活」並收取她們已晾乾的衣服。
「奉祂的聖名永遠庇佑。」
第二個復活節
在公園裡,曾經栽種植物的花盆──
如今空蕩蕩而且變形就像委棄的子宮。
蹺蹺板和溜滑梯,像痛苦的器具,
或一隻巨鳥的雙翼或一個掉落的天使。
而古老的儀式開始了,
一個父親告訴他的小兒子:
「我就要走了,
你單獨留在這兒。」
就這樣夏天和冬天有其時態,就這樣
世代有其變遷,就這樣有些人留下來,有些人走了。
第三個復活節
以一個行乞者的懇求的聲音
我禮讚這個世界。
以一個打從深處哭著求助的聲音,
我讚美。
一個年輕的女人詛咒他母親
她留給她肥胖的腿。
我祝福她,
而她也是。
分手愛侶的悲傷在這兒是空的,就如一個鼓。
人們在他們家戶的大門寫上:
「陌生人勿入」
但他們自己是陌生人。
在基督的墓地牆上
一具被破壞的電話機
被扯裂的電話線懸吊著,像靜脈
和動脈:等待著他們的時光。
第四個復活節
我看到一間爆壞的電影院椅子
擺放在一個空曠地方,
被從黑暗之屋拿出來
並被棄置在烈陽下,
破碎的座椅留著號碼牌:
24,26,28,30以及7,9,11,13。
因而我問自己:技藝在哪兒以及語字在哪兒
那都在銀幕上。誰在火中而誰在水裡,
而哪兒是那些人坐的位子,
哪兒有他們的悲傷以及哪兒有他們的笑聲,
哪兒是他們的路以及哪兒是他們起誓的地方,
而他們看到什麼以及他們看見的意象是什麼,
而他們如今聽見的語字是什麼。
他們仍然坐在標示號碼
或站成長列,
以及他們將如何面對人生或在哪兒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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