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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可解與不可解-讀《台灣現代詩》第二期一些作品   岩上

讀詩時,我採取兩個方向進入:一是詩解說了什麼?二是我能為詩解說什麼?第一點是站在作者的立場;第二點是站在讀者的立場。

作者全部在語句中解說盡了和什麼也都沒有解說,我認為都不是好的詩;我能為一首詩的內涵全解說呈露了和我根本無法解說它,也不是好詩。這中間的籓籬和門鎖,當然是在語言的表現上。

可解的和不可解的都不是詩的微妙處。

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因為自然界和人世間有太多不可解的事物,才令我們有想像和追尋的空間和樂趣;但如果完全不可解,則落入虛幻的想像,如無主的幽魂,無從掌握;相反事事可解,則完全被掌控,缺乏游刃的餘地,成了機械性的反應則生活有何樂趣?

詩是靈活的生命,也是虛實相間的世界。它有一定成長的脈絡;也有無法預知的流域。

台灣現代詩人協會已經有了專屬刊物《台灣現代詩》,主編要我就第二期的來稿做一些評論和賞析。評論會得罪人,賞析則盡說些捧場的話,有時不評不賞也罷,可是無意間答應了,似乎也推託不掉,只好說些我的看法。

就從上述的觀點:詩的可解不可解,來談一些這期的作品吧!先看黃玉蘭的

〈溫度計〉:

 

你冷的時候

我的心陪你涼到底

 

你熱的時候

我的心也跟你一樣High起來

 

你不冷不熱的時候

我就在同一個地方如常的等待

 

你忽冷忽熱的時候

我的心上上下下

如同在波濤洶湧的大海

 

這首詩,詩句清晰簡明,語意深入淺出,可說是句句可解,但這首詩可觸及的對象範圍卻有多層:可對父母、對子女、對夫妻、對所愛的人範圍很廣,具有不確定性,這個不確定的對象卻又可呼之欲出於不說,就是不必解說的,只能猜測的地方。而其愛的關懷如溫度計的上下變化,深深感動人,是一首不可解而可解的佳構。

現在比較江嵐的〈遇見莎希米亞〉,僅列出前兩節:

 

遇見莎希米亞

是我的宿命

在這一世中

不能擺脫它

只好選擇愛上它

 

爸爸是我的守護神

媽媽是我的特約天使

家人是我的7eleven

 

就語句來說,通順明白,無一句不可解,但它僅止於可解的明白敘述而已。得這種怪病將使一家人全陷入困境,令人同情,「勇敢的活下去」是很好的旨題,但詩不單要表明旨意,它須要一些不必理解的詩味。我們在明悉緣由之後,須要一些震盪心靈的韻味,這首詩就缺少了這份可延伸聯想的詩味空間,因為它全都明白說完了。

接著來談談蔡榮勇的〈鞋〉,先讀他的作品:

 

女人穿鞋

不是為了  寫散文給男人  閱讀

也不是為了  寫故事給男人  閱讀

僅僅是  寫一首小詩給青春  閱讀

 

女人買鞋

可能想更換男人

或許是想偷情

也許是墜入情河

 

櫃子上擺放的鞋子

嘴巴  張開O字形

是累了

還是有話要說

 

依照佛洛伊德的精神心理分析對戀物癖(Fetishism)的解說,認為戀物是男人對作為性對象的女人「部分轉化」為物體或身體某個部分而得到性滿足。鞋或拖鞋則常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徵。以這樣的性心理來看〈鞋〉這首詩,的確令人相當有興趣的遐想。散文是描述說明的;故事是小說的,都清楚明白,只有詩有「之外」的青春閱讀空間,可以聯想,跳躍思維,這是第一節可明解又有不明解處,第二節的「可能」「或許」雖不確定,還是說盡講明了,第三節的「有話要說」其實沒說,鞋子的嘴巴也只造形不明指,好像變態戀物癖者可沿著女人大腿而上去窺伺

這首詩也是在可解說和不解說之間,吊人胃口,令人投入想像以達詩趣共玩味的目的。所以精彩、傑出的詩作,都不解說清楚,也不必說盡。

詩不落言荃,也要有皺波餘韻,語言要緊密鬆盪自如。詩由語言入由語言出,語言是詩作的皮肉也是筋骨。如果語言怪誕,文字亂湊無意,以為難解無解才是詩的極致,做詩如造迷宮,不得其門而入為高超手段是詩作的誤解觀念。

為了不浪費可貴的篇幅,這類的作品就不舉例說明。一些朋友常抱怨看不懂一些報紙副刊登出的詩,我就告訴他說,看不懂就不要看,因為很多壞詩怕被譏笑太膚淺而寫些認人看不懂的裝有學問,才不用去理它。

鄭玲珠的〈欖仁樹〉寫春三月,嫩綠迎人的行道樹的景象,是一首輕鬆令人愉快的詩,沒有迂廻轉折令人頭暈的聱牙語彙的毛病,但也止於愉快的氣息而已,缺乏另一層面的深度。〈一顆長著翅膀的心〉,至少是一首沒有什麼毛病的作品,像健康寶寶一樣。但詩有時是一些病態的思維,加上一些偶然的奇遇和冒險,方有驚奇的發現。

吳千行的〈亂世〉,只不過在敘述一場「愛情來了又走」的悲情,不是亂世一般的看法,當然詩是允許任何的解說,但前段想要構成亂世的氣氛和後段無法協調融入。

陳耿雄的〈山中聽夜〉,有著遁世回歸大自然,暫時享受一點寧靜的隔塵韻味。全詩順勢發展,一氣呵成,語言達詁自然。詩思如稍作跌宕,或可有另一番詩味。

詩,如果句句明白,可讀可解,將過於呈露,而無含蓄之美;詩要有美感,無美感也要有趣感,才不致生澀。斐娜的〈葬身〉詩思進展,就有些歧路。詩的重點在分食一尾魷魚,在天黑時。取材不錯,可惜詩意葬身於語言和結構的處理。

詩太著意不對;不著意也不對,那要怎麼辦?在著與不著之間,現出詩的妙處。寫詩的第一步先學會不浪費語言,再求準確表達,第三步創出新意。創意則由語言的聯想開始,飛躍語言的山谷聨接新意象。山谷溪澗太寬會聯接不起來而斷氣,斷詩的氣脈;山谷太狹窄,沒有跳躍的快感,詩缺乏想像的空間,只是一路如散文平板走過去,就不會有很好看的風景。

語言關聯的遠近,和詩的可解與不可解,直接關係詩存在與優劣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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