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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陳千武宗教詩中批判意識的意義    岩 上

 人類面對死亡和大自然的災難,感到恐懼、困惑、苦惱與絕望,因而面對宇
宙奧妙神奇永恆的生命力,產生幻想與敬畏,認為只要取得大自然的力量,人
類與萬物一樣亦可永生不滅。因為人有靈魂,人的靈魂來自天賦所給與,天有
一種神奇的力量是最崇高的神靈,統御著萬物。由於對天威神明的敬畏而產生
了膜拜,把一切的苦難企求神的保佑,在懷疑與希望的矛盾心理中,產生了宗
教的信仰。
  宗教源本以超自然的信念來指導人生,建立善良的道德與禮儀,節制貪慾,
救困扶危,慰藉受苦難悲慘的心靈;但宗教也藉著對天體自然力的奧妙及靈魂
、幽靈恐懼不安的迷惑,令人產生了無知與迷信的服從。真正的宗教信仰乃人
類文化的精神生活的奠基石,依著宗教信仰人類文化才能更為深厚廣博。但宗
教為了維護存在的條件,使用手段創造了神話與制定禁忌,以信條、神話或神
的指示制裁,影響信仰者的生活行為,並成為一種宗教習俗。
  在宗教神話裡,可以豐富文學藝術、建築、慶典禮儀等內容;在宗教哲學裡
更可提昇詩文學的境界,如中國唐宋詩學,深受佛教影響,以禪入詩,禪學與
詩學之合流,為中國詩史留下不少傳世的作品,其影響至今現代詩人仍有從事
禪味的詩作。
  文學與宗教並提的命題,通常藉宗教的神話作為文學表現的素材,予以發揮
;或為非人間事物可達成的高度,進入神境,以達「山水有神能忘我」的禪機
、禪趣。金代元好問曾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
  台灣現代詩人陳千武的宗教詩,是另類異端的反逆者?他的宗教詩非但不能
添花錦,所切入的更不是玉,而是會令人錯愕驚奇的批評!其實陳千武在宗教
詩裡所表現的並非台灣現代詩另闢蹊徑的發難人,他是接續台灣現實主義寫實
路線,而對社會政治揭開黑暗面,所經歷的一段文學的過橋履戴。

  寫出《台灣文學史綱》為台灣文學史開山之作的葉石濤先生曾指出如果不是
寫實主義的表現手法,無足以表現台灣人過去所遭受的苦難。 陳千武於獲得國
家文藝獎北上專題演講「台灣現代詩的發展」時也指出台灣現代詩人過度藝術
,自我陶醉。 「要有現代精神配合現實生活,把現代與寫實融合起來表現;有
現代感,又有現實感的現代詩,才是我們應該要推動的。」 這裡所講的現代是
指現代主義表現技巧;寫實則是詩要表現的內容和意旨。
有人說台灣人天生反骨,反骨是什麼意思?就是背叛、反目成仇、反抗的意思,
其實台灣人是相當怕死而柔順的,之被誤為反骨性格,實則是被壓榨逼迫出來的
。遠的紅毛番侵台不說,在滿清統治的二百一十二年當中,台灣就發生過七十幾
起大規模民變,小規模不計其數,所以有台灣俗諺稱「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
」。一八九五年清朝割台給日本,台灣徹底成為被統治的殖民地,台灣才出現全
民性的政治運動和反對運動。
  雖然日治五十年,島內有相當的建設,但本質上仍是壓榨、剝削和壟斷,奪取
台灣人力與物力,視台灣人為二等國民普遍受到歧視,因此抗日民族運動和社會
運動風起雲湧,一直到一九二○年初期的反對運動由知識份子領導以文化、政治
、權利為訴求,其中一九二一年創立的「台灣文化協會」是其中最重要的團體。
  二戰後,國民黨政府接收台灣,台灣人沉醉在從殖民統治桎梏中獲得解放的夢
幻裡,完全無知於再度淪為中國專政統治更悲慘的命運。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
進行全島性捕殺,台灣社會菁英犧牲殆盡,民眾傷亡慘重,死亡人數約一萬至兩
萬人,從1949年的四六事件到1960年九月四日的雷震案,十年間,台灣共發生上
百件的政治案件,約有二千人遭處決,八千人被判重刑,有九千多人都是冤案。
戰前台灣個人平均所得為六百美元,但一九五一年降至五十美元,不及日治時期
的十分之一。 從「光復」後至1949年中,物價漲了七千多倍。戰後島民物質生活
比在空襲時還艱辛困苦,可說是台灣經濟史上黑暗昏灰的時期。1949年5月19日陳
誠在台灣頒布戒嚴令,實施軍事統治戒嚴,剝奪憲法規定人民基本自由人權,包
括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講學的各項自由均受到嚴格限制。戒嚴延續三十八
年之久。島民頭上有如孫悟空被扣金箍圈,思想行動被箝制。
一九四○年代是台灣歷史板塊災變磨擦最嚴重的地震帶,陳千武出生於1922年,
適值少壯勃發,敏感的青年時代,不但親臨時代劇變的風雨,更以「台灣特別志願
兵」的身分,參與南太平洋戰爭。戰爭結束後,他茫然於「你是中國人/你是日本
人/你是台灣人/我!我是誰?」 的歸屬感的困惑!


 
卡爾.榮格在論述潛意識中的記憶指出:潛意識不只是過去心靈經驗的貯藏所,也
充滿了未來心靈處境與念頭的胚芽。這個念頭的胚芽所產生的思維和創造性觀念,
乃基於對文化背景與時代經驗所累積的集體潛意識,所構成的情結或原型。這個情
結或原型蘊含著台灣人長期被殖民統治的苦悶,所萌生的反逆思辨與反抗精神。
  國籍的變色、言語的瘖瘂、思想的禁錮、經濟生活的貧困等等,都成為文學苦悶
的象徵所承載的,或指控或隱喻宣洩的對象。
  陳千武自1940年以日文自印出版第一本詩集《彷徨的草苗》至今,共出版詩創作
(包括日文)31部、翻譯28部、兒童少年文學24部、小說創作5部、翻譯10部、文
學評論8部、作品外譯8部、其他2部,總數量逾百部,可說著作等身,數量宏輝。
  有關宗教信仰的詩作,都集中在《野鹿》與《媽祖的纏足》這兩本詩集裡,《野
鹿》1969年12月田園出版社印行,收錄24首詩,涉及宗教者10首。《媽祖的纏足》
1974年笠詩刊社印行詩共46首,有關宗教的17首全集於《媽祖的纏足》一輯裡。
對於已越逾四十餘年,陳千武早期的作品,我們重讀省思,歷經時間的沉澱與冷却
,更有足夠的理由和清晰的剥析而說:那時他詩中的含義,已從對神明(媽祖)的
宗教信仰現象的不滿和批評,實已暗藏轉向對當時政治威權統治的抗訴與指控;並
同時感受到其社會集體潛意識中的顫慄。
  台灣威權殖民統治被壓抑的現象和宗教信仰盲目的崇拜虛假現象,兩股現實的集
體意識成為詩寫的背景,基於反逆抗議的意志,作為激勵詩作表現的力量。撰寫有
關宗教詩作時的陳千武已中年,漸離青年情愛詩的階段,宗教、政治社會的課題成
為他知性詩想思考的導向是可以相當理解的;也就是說宗教現象是正面批評的載體
,本質裡另有所指。
  以下將以《野鹿》、《媽祖的纏足》二本詩集裡共27首有關宗教的詩,進行歸類
分析闡述其對宗教的看法與意指所批評的內容

1.對神的看法

不要揮起媽祖
威嚇我,黑黑的影子
………
神在
神在心的深處呼喊我
說、無邪∣∣
——〈信仰〉部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菩薩應離一切相」、「於諸境上心不染
」即無邪。六祖惠能說:「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所以陳千武對神的認知類
似佛性,神在心,無邪,並認為媽祖黑黑的影子不是神,不要威嚇我。
在陳千武的宗教詩裡有三首不是專指媽祖的,如〈部落〉一詩是批評座落於原住民
部落的天主堂是「一套橫的移植」的文化入侵,以「聖母.瑪利亞真帥真誘惑」是
因「羨慕的乳房」,且以「豬和酒灌酸部落民吧/灌醉了土神」。
   廟是道教的殿宇。在〈廟〉裡有如下的詩句:「他們喜歡在神話裡做活」;「廟
 含  毒的顏色  發散焚香的薰味」;「引導愚昧入鬼神的境域」,這是陳氏對廟/
道教的看法。
「人類已經停止相信奇蹟,因為他確信奇蹟製造者的神聖力量已經離開了他。最後他
宣稱驚奇的時代已到了盡頭,因為他不再知道自己可以製造驚奇。」這是尼采藝術論
對上帝(神)已停止製造神蹟的看法。 卡謬在〈尼采與虛無主義〉一文說:「尼采
並不計劃殺害神。他只是發現了神在時代精神中的死亡。」 陳氏對神的看法和他們
是一致的,否定神的存在和與真實性的關係:神是虛空的。

2.被神所迷惑

幾千年來的虛偽的殘滓!
——水渾濁了
水越來越渾濁!
  像媽祖祭典裡氾濫的香燻
  含毒的水蒸氣閃愰在陽光裡
  年輪的漩渦  被歷史的
  細香燻黑了媽祖喲
——〈漩渦〉部分

「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這些色像是虛偽的。陳氏詩中的「虛偽的殘滓!╱幾千年
…」所指涉除了宗教的迷信外,應該也指向幾千年中華文化的虛偽的殘滓,在其殘滓的
漩渦中被迷惘而忘掉了自己,失去了本性,這是宗教文化侵蝕的毒素「像媽祖祭典裡氾
濫的香燻」。在〈花容〉也有這樣詩句:「跪拜佛祖  的老太婆們/那是甚麼  手抓上
的一絲誘惑/∣∣耀眼的薔薇」。用耀眼的薔薇,美麗帶刺的樣物來作為如花客的誘惑
,那是轉喻的引借,表現了藉神的速惑伎倆吧!

3.神如夢

依據佛家的觀點,人類所有的悲劇苦難根源於人不認識事物的本然;在信仰的泡沫假想
裡,因信仰媽祖能獲得幸福的保佑。陳千武在〈泡沫〉詩句中說:

    漩渦了又消逝
    永遠是捉摸不定的泡沫  泡沫  泡沫
    水底下有黑影子要融化我們
——〈泡沫〉部分

黑影子是媽祖信仰的象徵載體,信仰媽祖是幸福的不真實,如泡沫捉摸不定。
  瑞士心理分析學家榮格認為古代人類社會長期生活累積的集體潛意識經驗,可以從夢境
、神話、文學藝術中表現出來。陳氏〈夢〉這首詩也是一種潛意識現象,指涉到媽祖神威
的不靈,無法拯救苦難。

    夢見臨於死之深淵的
    ㄧ群野狼……而
    站在一面智慧的鏡子上的
    我們的孤寂…
    媽祖喲
………
聽見野狼在遠方的叫聲
    我們的純潔顫抖著   
………
    靜靜地親自手植的
    玫瑰花開著
——〈夢〉部分

    對於野狼在遠方的叫聲「無可救藥」;在孤寂地面對「臨於死亡深淵」,只好自我療
傷,如「玫瑰花開著」須自己「親自手植」,神祇(媽祖)如在夢境,「覺醒過來」並不
真實的存在。

4.神的虛妄無助

花是
開在心的角落裡弱不禁風的美德
蠻橫的毛蟲們爬上來啃花兒的時候
花兒對著悲慘的命運皺起眉頭的時候
媽祖却默默無言
——〈花〉部分

陳千武在〈花〉詩句中提問:我們底幸福是怎樣形成的?意思是說當我們遭遇到命運悲慘
時,媽祖(神)卻默默無言,並不能來救我們,禱告、誦經,只是形式的虛幻的言語,沒
有實用。
   「人是一切動物中最拙劣的東西,最衰弱的東西,沒有一種動物比人更危險的失去它
的本能。」這是尼采說的,所以人才依賴有神來庇護。如相信有神,相對的必有鬼。在〈
魔鬼〉詩中有用放鞭炮來驅逐魔鬼的情敘,並道出「抬出媽祖來呀/趕走欺凌花朵的魔鬼
!」詩句,語中帶有歧視義的揶揄,無非表達神的無助與虛妄。
〈隱身術〉一詩,借用媽祖的神的假相神威,隱藏愛情,把媽祖當做可作為膽怯、懦弱的
隱身場所。
〈銅鑼〉和燃放鞭炮略似,表達面對天然與現代文明的災害,敲鑼打鼓,神明不會來拯救
的現代人的墮落的一面。

5.以死的看法對媽祖的諷刺

雖然不敢想死
倒認為死了也好!
為了看透明天
纔向未知的夜鋪開被窩

夢消逝了的時候我們走到了甚麼地方呢
那兒,在那死的位置
………
那兒
是不是有甘泉漂流著芳香?
或者  性火所燃燒過的女人
是不是像媽祖那樣
臉上毫無表情地緘默著呢?
——〈死的位置〉部分

死並不是生命的結束,人的今生是他前生「業」的果報。今生的「業」又決定來世的果,
因而形成鎖鏈性的「生死輪迴」;以佛家的觀點來說「死」只是因果循環中的一個中轉站
。陳千武在此詩中,把死的位置認定在「夢消逝了的時候,那兒」。並引喻「性火所燃燒
過的女人/像媽祖那樣」,怎樣呢?「臉上毫無表情的緘默著呢?」的那樣子。如此這般
,這首詩不是在闡述生命或肉體的生死,而是藉用性愛冷默的死對媽祖的「褻瀆」性批評。

6.神(媽祖)是權力的象徵

媽祖廟裡不是也有那種廟魂嗎?
面向媽祖,一張有權力的椅子
有權力的,頭目的權力
把錢叠積得頂高的傢伙
才有坐在那兒的資格
——〈魂〉部分

神(媽祖)本來是無私的,也是播送能量給萬物眾生的源體,但在陳千武筆下的詩裡成了
一張有權力的椅子,而且要把錢叠積得頂高的才有資格,有如剝削善良子民的統治者一樣
,作為神的基本精神的魂已蕩然無存。媽祖神成了權力的象徵,卻以直賦不迂迴的語言作
為直接的披露。

7.直接的批評

敲打信仰媽祖的銅鑼
天空會轉晴嗎?
敲打銅鑼
招來災禍的天狗會逃掉嗎?
——〈銅鑼〉部分

這些提問,實則是對媽祖直接的控訴。
在〈夜〉詩裡,批評的語句也相當直率,如:

黑色思維把時代的文明
用古老的語言拴住
………
盲目的信號成為媽祖的後光
使信徒們不敢仰望  只知膜拜
——〈夜〉部分

在神話裡,神的能量有如太陽,頭部有光圈護體,令人無法正視。「媽祖的後光」在詩裡
指廟宇閃著五彩螢光擾亂了崇拜者的目光,用以批評以現代電燈假借神威,蠱惑群眾。

8.由宗教現象到政治威權

媽祖乘著神輿
從媽祖宮搖搖擺擺游出來
………
住在華麗廟宇裡的媽祖
穩坐在神輿出巡
那僵硬的表情死著——
然而她那含笑的眸子轉動著
且帶有古巢的溫暖——
 ——〈造花〉部分

 以造花(假花)借喻媽祖乘著神輿出巡的熱鬧,諷刺其穩坐於華麗廟宇,僵硬的表情,如
何將愛與空虛的尊嚴連結起來?此詩的末兩句「造花繚亂的早晨/好不熱鬧!」是轉喻的
反諷,說熱鬧是繚亂性的,虛妄不實的。
    〈屋頂下〉這首詩行數較多,屋頂是借喻的客體,意指由媽祖廟的屋頂轉喻到威權專
制統治的抑壓,如屋頂的覆蓋,但表面保護實則是鎮壓。其中有詩句:

我們相信
    屋頂在
    庇護著我們的恐怖和享樂
   
但是「有抑壓著自然躍動的屋頂/有阻礙語言萌芽的屋頂」。屋頂怎麼會阻礙語言,顯然
是影射從日文轉換到中文時代,語言的障礙與思想言論禁錮的喻意,有話不能說的困境和被
屋頂(威權)阻礙而傷腦筋。
   
曾有一次
    我們更換了屋頂

    可是屋頂還是同樣的屋頂
    不夠溫暖
    漏得更多
——〈屋頂下〉部分

「更換了屋頂」,應該暗指台灣被殖民統治由日本人轉換到國民黨,但還是「同樣的屋頂」
;更換屋頂有變天出頭天的意思,可惜同樣被剝削、壓榨。
  這首詩很明顯地,已不單單對宗教信仰媽祖神威膜拜的批評,而由宗教批判穿腔到政治現
象的指控。只是處在台灣戒嚴時期,只能把心中的不平隱藏,不能直說。
    再說〈恕我冒昧〉這首詩,首段如下:

    媽祖喲
    坐了那麼久  祢的腳
    在歷史的檀木座上
    早已麻木了吧

「坐了那麼久」應是指如媽祖婆久坐權位的專制統治者;「祢的腳/早已麻木了吧」這麻木
的形容不但有指責在位者麻木不仁,更揶揄諷刺,久座執政而不放的意味。
 這首詩發展到最末段,是這樣的:
 
    不!不過
  誰也不該永久霸佔一個位置
  如果 我說錯了話
  請原諒
  廟宇管理委員會的
  老先生們!

 在台灣政治殿堂裡,霸佔權位是一個龐大的團隊,由對岸渡海逃難而來,卻在台灣建構富
麗堂皇的殿廟,其最突顯的是每年耗資人民億萬民脂民膏的「萬年國會」的國大代表,陳千
武把他們比喻為廟宇的管理委員會的老先生們,其指控已很客氣了的!
 其詩的表現方式已委婉避其鋒,但已很明顯,詩意的訶責由宗教現象履及政治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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