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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歌節想起普拉絲         坦 雅

        年初應朋友之邀,我報名參加今年5月1日~3日「麻州詩歌節」的義工團隊,主要活動位於俗稱女巫市的賽倫市,它也是近年來美國當代詩歌中心,許多新書座談會和詩歌討論會都在此地舉行。

       麻州詩歌節已邁入第七屆,它的核心原則有三:多元化(無年齡、國籍、性別、風格、語言的限制);合作性(以各種親近民眾的方式介紹當代詩人和作品);給付制(協助一些始終堅持創作的詩人取得合理的報酬)。其目的為推廣詩、增加詩讀者數量,更重要的是支持詩人,使他們寫出更多優秀的作品。甚至也經由「學生日」活動深入校園,在年輕學子的心田種下詩苗,期待詩樹茁壯,創作質量漸漸開枝散葉。

        今年的麻州詩歌節包含逾百場的演講、研討、評論和朗讀,超過一百五十位麻州詩人和其他州詩人共襄盛舉,展示各種關於詩的出版品和藝術品,讓詩人與讀者近距離接觸,產生良性互動。

       雖然在五月初舉行活動,但早在去年九月便開始接受詩人們的報名和提案,而主題活動、節目流程表、義工確認……也緊接著進行,一直到今年三月,各項細節和人力支援才安排妥當。

        如同台灣有「捷運詩」,貼在車廂供乘客閱讀,波士頓也有「地鐵詩」,犒賞穿梭其中的通勤族。據說波士頓每日有百萬人搭乘地鐵上班、上課、旅遊,一首詩能被這麼多人閱讀,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麻州詩歌節的暖身活動便是地鐵詩徵選,社會組選出兩名優勝者,學生組也選出兩名,四首詩可以在地鐵站展示四星期。社會組的其中一首詩我非常喜歡,試譯如下:


Special Sauce

Kate Wisel

Down in the kitchen, in the white
smoke, you are chopping a red
onion to bits, knife smacking the wooden
board, exact as a sprinkler. It’s no place
to play, the pans behind you electric
blue and blurry with heat and men
who move around you in orbits,
wiping sweat off the forehead
with shoulders. I stay against the wall
and watch you, back turned
over a giant pot, one arm raised up high
to sprinkle salt, then stepping back
to turn the knob on an orange flame
that dances down to blue. Just when I think
I don’t get what I want, you pick me up
and lift me to the counter, my arms wrapped
around the dark meat of your neck, a bouillabaisse
of skin, warm like a vacation,
and hold a wooden spoon out to taste.

特殊醬料

凱特‧維斯樂

在廚房裡,在白色

煙霧中,你把一顆紅色

洋蔥切塊,刀子敲擊著木製的

砧板,精確得像一個噴水壺。沒有地方

可以玩,平底鍋在你的後面

瓦斯藍模糊且高溫,助手們

像軌道般環繞你,

用肩膀抹掉前額的

汗水。我靠著牆

看著你,在背後翻轉

一個巨大的鍋子,一隻手臂舉高

灑鹽,接下來退後

轉動爐子的旋鈕

以控制火侯。當下我思及

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你抱起我

讓我坐在櫃台,我的手臂圍裹

你頸部黯沉的肉,類濃湯的

皮膚,溫暖得像一段假期

然後我拿起一根木湯匙舀起來品嚐

(坦雅 譯)


這首詩來自作者昔日寫的短篇小說,內容講述一個九歲小女孩,因父母離婚,她與職業是廚師的父親同住。從她和父親的相處,一個小小的做菜片刻,細微的心思流淌。全詩讀來非常流暢,表面上寫的是廚房內的瑣碎情景,實際上是暗喻小女孩與父親的關係,也就是說,看起來熬煮的是濃湯,真正烹調的卻是親子關係,極為精彩!

       身為義工的我,在四月中旬先參加一場說明會,由活動負責人依照當初勾選的工作項目分派地點和詳述細節。比較特別的是,麻州詩歌節活動並非位於單一地點,而是在賽倫市最熱鬧的區域,分別座落於飯店會議廳、博物館、書店、市政廳、購物中心……內,因此義工們也分散在這幾處。

       我被分派到「霍桑飯店」B1會議廳擔任招待員,工作內容便是迎賓、發節目表和地圖、確認參加者皆有購票以及別上活動鈕扣,總工作時數為四小時,也就是四場座談會兼朗讀會。與我一起工作的女子卡洛琳來自麻州西邊的大城市,她是高中英文老師也是詩人,作品散見於各詩刊。空閒時我們聊開了,聊的都不是來參加詩歌節的詩人,而是二十世紀的女詩人普拉絲。

        我們都愛普拉絲的作品,卡洛琳說普拉絲的作品很幽暗、很不健康,但是極吸引她去閱讀。我說普拉絲的作品很冷,彷彿一座冰藏陳年好酒的地窖。我們相視而笑。笑完後,她說:「何不唸一首妳寫的中文詩來聽聽?!我想感受一下異國語言的魅力。」於是,我隨口唸了一首二月暴風雪時寫的短詩(因為短,所以背得出來):

十八吋   坦 雅

冷是白的,風是白的

你沿舊日而來

樹是白的,草是白的

階梯敞開肋骨

戲是白的,吻是白的

指針的關鍵時刻是停擺

貪心是白的,傷心是白的

受凍的胸膛飛出鴿子

善意是白的,惡果是白的

冰封的謊言依然髒髒的

厭倦是白的,眷戀是白的

你不會再更壞了

山是白的,湖是白的

倒影清甜而鬆軟

距離是白的,惦記是白的

火焰住得太遙遠

安靜是白的,孤獨是白的

房子煎著一場深深的白日夢

唸完後,卡洛琳要求我再唸一次,她聽了兩遍之後告訴我:「乍聽之下好像女巫的咒語喔!好有趣的音調!」我心想:在女巫市聽到咒語,也算一種偶然與巧合。接著,我用英文向她解釋詩的涵義,她直呼有意思!

       回到普拉絲。

       我問卡洛琳最喜歡普拉絲的哪一本詩集?她說她最喜歡Ariel(台灣譯為《精靈》),很巧地,我也是。我再問她喜歡詩集裡哪幾首詩?她舉出五首,裡面有兩首我也非常喜歡,分別是〈夜之舞〉(〝The Night Dances〞)和〈十一月的信〉(〝Letter in November〞)。當時我便想,將來有機會要翻譯這兩首詩給卡洛琳看,當然也要唸給她聽,讓她感受一下幽暗咒語的魔力。

        麻州詩歌節落幕後,因生活瑣事太多,我暫忘普拉絲。直到初夏時節,我在馬柏赫特鎮的小書店遇見1990年再版的Ariel,見到它孤孤單單倚在書架,旁邊盡是一些不相干的書籍,我想都沒想,立刻帶著它到櫃檯結帳。

        再度閱讀普拉絲,而且是閱讀原文,感受自然大不相同!於是,我著手翻譯卡洛琳和我都很喜歡的兩首詩,感覺內心深處有一片葉子迎風搖曳,彷彿一個暗號適時浮出,使我得以打開厚重的地窖之門:

The Night Dances
Sylvia Plath


A smile fell in the grass.
Irretrievable!

And how will your night dances
Lose themselves. In mathematics?

Such pure leaps and spirals--
Surely they travel

The world forever, I shall not entirely
Sit emptied of beauties, the gift

Of your small breath, the drenched grass
Smell of your sleeps, lilies, lilies.

Their flesh bears no relation.
Cold folds of ego, the calla,

And the tiger, embellishing itself--
Spots, and a spread of hot petals.

The comets
Have such a space to cross,

Such coldness, forgetfulness.
So your gestures flake off--

Warm and human, then their pink light
Bleeding and peeling

Through the black amnesias of heaven.
Why am I given

These lamps, these planets
Falling like blessings, like flakes

Six sided, white
On my eyes, my lips, my hair

Touching and melting.
Nowhere.

夜之舞

普拉絲

一個微笑落在草坪。

再也無法收回!

屬於你的夜之舞將如何

迷失於數學中?

如此單純地跳躍和旋舞──

它們真實且永不停歇地旅行

於世界,我將不全然地

坐擁美麗的空無,這才情是

你細微呼吸的贈與,潮濕的青草氣息

漾滿你的睡眠,百合,百合。

它們的肌理並不具有任何關係。

自我的冷藏,馬蹄蓮,

與虎斑百合,自我美化──

以斑點,與熾熱盛開的花瓣。

流星群

劃過遼闊的太空,

冷淡,而健忘

所以你的手勢一片片剝落──

溫暖且具人性,然後它們的柔光

流血和脫皮

穿越這天堂的黑色失憶症。

為何賦予我

這些燈,這些星球

墜落如同祝福,如同雪花

六邊形,白色

覆蓋我的眼,我的唇,我的髮

一觸即融。

杳無蹤跡。

(坦雅 譯)

不同於一般母親沉浸於為人母的快樂中,普拉絲的情緒總是籠罩著陰影。此詩前後對照,有一種悄然堆積和驟然消逝的美感,例如:飄落的微笑和雪花,數學和六邊形,黑夜和白色,旋舞和墜落,旅行和流星,冷淡的百合(奶油白,純淨)和熾熱的虎斑百合(豔麗橘,掠奪),情感的創傷和失憶症。整體而言,此詩意象強烈,色彩突出,希望與絕望並肩而行,詩中似有一個大問號懸而未決,隨著冰涼的雪花融化於夜晚。普拉絲就像一個走鋼索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失衡而墜落。繁星在天空,孤獨啃食詩人,滿溢與空無輪番造訪她的生活。



Letter in November
Sylvia Plath

Love, the world
Suddenly turns, turns color. The streetlight
Splits through the rat's-tail
Pods of the laburnum at nine in the morning.
It is the Arctic,

This little black
Circle, with its tawn silk grasses---babies' hair.
There is a green in the air,
Soft, delectable.
It cushions me lovingly.

I am flushed and warm.
I think I may be enormous,
I am so stupidly happy,
My wellingtons
Squelching and squelching through the beautiful red.

This is my property.
Two times a day
I pace it, sniffing
The barbarous holly with its viridian
Scallops, pure iron,

And the wall of old corpses.
I love them.
I love them like history.
The apples are golden,
Imagine it------

My seventy trees
Holding their gold-ruddy balls
In a thick gray death-soup,
Their million
Gold leaves metal and breathless.

O love, O celibate.
Nobody but me
Walks the waist-high wet.
The irreplaceable
Golds bleed and deepen, the mouths of Thermopylae.

十一月的信

普拉絲

親愛的,這世界

突然轉變,轉變顏色。街燈

在早上九點劈開老鼠尾巴似的

金鏈花豆莢。

這是北極,

這小而黑色的

環帶,擁有黃褐色光澤的牧草──嬰兒的頭髮。

空氣中有一抹綠,

柔軟,愉悅。

充滿愛意地減緩我受到的撞擊。

我的臉發紅且燥熱。

我想我可能有巨大的,

傻氣的幸福,

我的長筒皮靴

一再踩過這美麗的紅。

這是我的地產。

每天兩次

我踱步,嗅聞

野蠻的冬青樹散發鉻綠色的

扇貝氣息,高純度的鐵,

以及陳年屍骨堆成的牆垣。

我愛它們。

如史詩般愛著它們。

蘋果是金的,

我幻想──

我的七十棵樹

守住金紅的毬果

在一碗濃郁而灰色死亡氛圍的湯裡,

數百萬片

金葉子以金屬本質屏息著。

喔,親愛的,獨身主義者。

除了我,沒有人

於高及腰際的濕氣中步行。

這無可取代的

金色悲傷和深沉,溫泉關的入口。

(坦雅 譯)


寫這首詩的時候,普拉絲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在倫敦幽會,她與孩子則住在鄉間。寒冷的深秋,孤獨的房子,翻飛的金黃葉片對照旁邊死氣沉沉的墓園,所謂的幸福逐漸凋零,悲傷迎面而來。此詩也運用強烈的色彩,營造一股不得不的堅毅感,她試圖活出自己,然而陰霾始終揮之不去。

        譯完普拉絲的作品,回過頭看〈特殊醬料〉一詩,驚覺它是那麼剛好,剛好呼應普拉絲這兩首詩以及她人生的最後時刻:色彩,軌道,濃湯,瓦斯。文字是如此奇妙,如此牽引人心!同樣描寫一段婚姻的變化,小孩的角度與大人的角度,氛圍截然不同。

        而我的〈十八吋〉以真實數據為題,點明了今年二月份連續三場的暴風雪,天然奶油一層層堆疊,宇宙大蛋糕讓世界營養失衡。暴風雪的後遺症便是壓壞屋頂,許多房子出現漏水、暖氣管線結冰、爆裂的問題,因此,我描寫一片無垠的白導致房子受傷,而殘雪骯髒之姿如同謊言,令人嫌惡,增添了一些白以外的灰黑層次感。總之,寂靜的冬日具有孤獨體質,只能做著一場遙想南方豔火的白日夢。

       即使氣候相同,景色相同,我也不能百分百體會普拉絲的困境,畢竟沒有人能完全瞭解他人的遭遇,僅能從詩裡試著靠近她,靠近一顆年輕的心如何承受生活的劇變,如何因情緒爆裂而輕生,告別這個世界。說來真巧,普拉絲之於這個世界,正如她的詩句:「一觸即融,杳無蹤跡」。

        走出普拉絲的地窖,暫別冷空氣。夏天的風,微醺、微醺。或許是詩太濃、後勁太強的緣故。遠遠地,似有一個泡泡音傳來,凜然而隱祕,彷彿容易被遺忘的開瓶器,始終與頂級的詩釀相偎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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