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州有三位著名的女詩人:狄金生(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 1830-1886)、碧許(Elizabeth Bishop, 1911–1979)以及普拉絲(Sylvia Plath, 1932-1963)。三者的作品我都讀過,她們的共同特質是「冷」。狄金生是冷冽的雪,碧許是冷冽的海,普拉絲是冷冽的地窖。由於我目前也住在麻州,我對她們的「冷」,有一股發自內心的諒解。
這回我想談談碧許。碧許筆下的海,與我眼前的海是同一片湛藍。那不是純粹夢幻(我曾誤以為永遠平靜美好的場景),而是現實與殘酷交織(受氣候影響或者討生活的艱難),一切並非均衡清新,間雜毀壞、腐蝕、魚腥。
碧許八個月大時父親驟逝,母親因悲慟不已連續穿了五年喪服,加上憂鬱症和精神疾病所引爆的一連串輕生和傷人的舉動,因而被迫與女兒分開,最後在醫院度過餘生。碧許由外公外婆帶大,五歲後就沒見過母親,記憶中母親發狂尖叫的畫面是她一生中無法釋懷的痛苦。
源自於童年環境的影響,也可能是潛意識想回歸母體的渴望,碧許的詩充滿海洋氣息與水波蕩漾。她曾告訴朋友:「如果我是男生,就要當水手。」但她生為女人,水手的夢碎了,文學天賦卻讓她足以航行於詩海。
據說她首次感應到詩意來訪,是五歲時因感冒不舒服,主治醫師為轉移她的注意力而請她找出並讀出押韻的對句,她深受震撼,遂開啟被文字吸引的漫長旅途。
我曾在靠海的岩港鎮,參觀過一間叫做「主題一號」的捕魚屋,外牆掛滿辨識捕龍蝦器的彩色浮標,許多遊客搶著與它拍照,儼然成為當地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地標。當時我便忽然想起碧許的名詩“At the Fishhouses”(〈漁家〉)其中幾行:
All is silver: the heavy surface of the sea,
swelling slowly as if considering spilling over,
is opaque, but the silver of the benches,
the lobster pots, and masts, scattered
among the wild jagged rocks,
is of an apparent translucence
like the small old buildings with an emerald moss
growing on their shoreward walls.
眼前一片銀白:陰沉的海面,
緩慢地漲潮,彷彿考慮著溢出與否,
景色晦暗,但長椅上的銀絹,
捕龍蝦器,以及桅杆,散落
在荒涼嶙峋的岩石之間,
顯然是一種半透明
像一幢幢老房子那翠綠的青苔
滋生於朝向海岸的牆垣。
(坦雅 譯)
回家後,曾帶給碧許靈感的大西洋,竟也藍遍我的腦海,於是,我立刻書寫,以捕獲波光,很快地,一首詩完成了,彷彿我在不經意間,向碧許致敬:
〈理想的房子〉
夜籠罩神秘的房子
寧靜的思路敞開大門
漁夫朝時間撒網
讓海在絕望前湧出繁星
比夜更黑暗的房子
比海更憂鬱的房子
魚鱗飛濺於窗
月光練習翻轉夢境
幻想的藝術
加糖的童話
一片片在睡眠裡剝落
空蕩的房子
外牆佈滿青苔的吻痕
孤獨被潮水砌成石階
詩裸身上岸
從鎖骨滴下宇宙
每一滴都容許暴雨
理想的房子
不避毀壞的美
也不避意識的修繕
為不可言傳的靈感歡呼
回音的隊伍隨浪起伏
微笑的煙囪純潔無瑕
(收錄於詩集《謎》, Tanya, 唐山出版社)
去年初,我認識一位剛退休的朋友,我們固定每星期見一次面,地點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咖啡館,聊天內容包羅萬象,想到什麼就聊什麼。某次聚會,我們談到幾位酗酒的美國作家,我手上的名單裡,也包含碧許。我對朋友說:「我很喜歡碧許的作品,她的孤獨非常細膩,像海濤也像月光。」
沒想到朋友以一種再輕描淡寫不過的語氣告訴我:「碧許是我的堂姨,她和我母親是堂姊妹關係。」
我一聽,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彷彿中樂透似的!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遇見詩人的外甥女!這種巧合,太不可思議!
朋友又說,碧許生前給她母親寫了很多信,改天拿給我瞧瞧,也順便讓我看看碧許各時期的照片。
後來,朋友提議觀賞一部描述碧許感情生活的電影Reaching For The Moon(台灣翻譯為《璀璨詩篇》),觀後再互相討論和分享心得。
於是,我從圖書館借出Reaching For The Moon,1951年,碧許和巴西建築師蘿塔(Lota de Macedo Soares, 1910-1967)相遇,在蘿塔設計的Samambaia,她住了十六年。命運自此大轉彎,詩人看見另一個世界。月光,在碧許的詩中象徵記憶的回溯之路,原文片名準確地航向她的詩想。
片中美景、情感、酒精、嫉妒、爭吵……繁複交織,情節細緻而動人,裡頭出現好幾首她的作品,其中一首寫給蘿塔的無題詩,美得令人心碎:
Close, close all night
the lovers keep.
They turn together
in their sleep,
Close as two pages
in a book
that read each other
in the dark.
Each knows all
the other knows,
learned by heart
from head to toes.
闔上,闔上夜晚
戀人不離不棄。
他們一起翻轉
於睡眠裡,
親密如相鄰的
書頁
交互閱讀
於暗夜。
知道彼此
知道的任何細節,
大大小小的情緒
發自內心去瞭解。
(坦雅 譯)
碧許朗讀後,輕聲地說:「I love you.」可惜,蘿塔已沉睡,錯失聆聽戀人深情告白的機會。某回,在她們抬頭望月的夜晚,因意見分歧而爭吵,蘿塔以責備的語氣說:「Do you realize that you never said, “I love you”?」(妳知道妳從沒說過「我愛妳」嗎?)碧許不辯解,她如此回答:「You can’t expect someone who was raised in desert to swim like a fish.」(妳不能期望一個在沙漠長大的人像魚一樣擅於游泳。)
這就是沉默的碧許、害羞的碧許、不習慣於公開場合朗讀詩的碧許。每當我凝望大西洋,海面彷彿翻湧著她水色的詩句。而我的朋友,也就是碧許的外甥女,她的眼睛神似碧許的眼睛,在她們眼底,我看見海,聽見潮聲。
朋友告訴我,在碧許的年代,女同志還處於不被大眾接受的狀態,親戚也多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就連朋友的母親生前也對碧許不甚友好。可想而知,她的孤立和孤獨是如何巨大了!所幸有詩,再生她的存在價值。
我認同碧許在課堂上的開場白:「I don’t really know what I’m here, because I don’t really believe you can teach anyone to write poetry. What I can do is to train the poet’s eye.」(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何站在這裡,因為我不相信可以教會任何人寫詩。我所能做的就是訓練你們去理解詩人的思維。)
碧許對意象的處理,精湛且精準,她的詩常帶著不安的情緒,極其敏感地呈現特定氛圍。例如下面這首詩:
Insomnia
The moon in the bureau mirror
looks out a million miles
(and perhaps with pride, at herself,
but she never, never smiles)
far and away beyond sleep, or
perhaps she's a daytime sleeper.
By the Universe deserted,
she'd tell it to go to hell,
and she'd find a body of water,
or a mirror, on which to dwell.
So wrap up care in a cobweb
and drop it down the well
into that world inverted
where left is always right,
where the shadows are really the body,
where we stay awake all night,
where the heavens are shallow as the sea
is now deep, and you love me.
失 眠
月亮在梳妝鏡中
輝映一百萬哩之遙
(然而或許帶點驕傲,自負
但她從不,從不微笑)
離入睡狀態還遠著呢,或者
她是一位日間睡眠者。
由於宇宙的遺棄,
她叫它下地獄,
她會發現一片水域,
或一面鏡子,擇而棲居。
所以收拾迷惘的心情
將它丟到井裡去。
直到世界顛倒
左右交換,
陰影成為主體,
我們始終徹夜未眠,
天空擱淺而此時海洋
深邃,在那裡,你是愛我的
(坦雅 譯)
此詩以鏡像穿透全詩,語言和內心皆澄明如月如鏡,她知道現實的存在,但她抗拒它的存在,於是臨水照鏡、自我催眠,一切都相反了:世界、左右、虛實、海空、以及愛與不愛。失眠乃因想待在反面,那兒有人關懷,而真實生活卻一無所有。詩中的月亮和深井都帶有女性意識,這首詩成功地傳達女同志寂寞的心思。
而熱戀時,深情款款自不在話下,且看這首詩:
“THE SHAMPOO”
The still explosions on the rocks,
the lichens, grow
by spreading, gray, concentric shocks.
They have arranged
to meet the rings around the moon, although
within our memories they have not changed.
And since the heavens will attend
as long on us,
you've been, dear friend,
precipitate and pragmatical;
and look what happens. For Time is
nothing if not amenable.
The shooting stars in your black hair
in bright formation
are flocking where,
so straight, so soon?
-- Come, let me wash it in this big tin basin,
battered and shiny like the moon.
〈洗髮精〉
岩石上寂靜地爆炸,
枝狀地衣,生長
藉由蔓延,灰白,同心結髮。
他們已然備妥
與環繞月亮的戒指相遇,儘管
在我們的回憶裡他們未曾變過。
且因天空即將參與
我們的永恆,
親愛的伴侶,妳一直是
沉著和務實的人;
冷眼旁觀事情發生。對時間來說
是虛無,倘若不負責任。
流星於妳的黑髮中存在
於璀璨的形態
紛至沓來,
那麼直,那麼快?
──來,讓我在這個大錫盆為妳洗髮,
使其如月的閃亮如神秘的節拍。
(坦雅 譯)
愛點亮詩意。這首致蘿塔的情詩,明顯地描寫因年齡而產生的身體變化(蘿塔的黑髮中出現白髮),碧許雖然驚訝但不介意,將歲月的贈禮賦予燦爛的光。全詩語氣溫柔(帶有一絲絲挑逗),如水聲潺潺(無法抗拒的親密關係),思考的線條依然清晰、毫不含糊(彷彿流星劃過天際),整體而言,恰如一場戀人間的甜蜜接觸。
愛是一生中的重要課題,對碧許來說更是如此,即使她旅遊各地,客居異鄉,生命地圖的中心點依舊是愛。愛主導她的字句,自然萬物使其充滿血肉。與一般以文字思考的詩人不同,碧許傾向於圖像思維,因此她的作品擁有視覺的美感。
碧許認為一位好的詩人不應該草率書寫,她一生只寫過八十七首詩,謹慎地創作,十分愛惜羽毛。除了運用色彩、以透視角度經營作品之外,當然也不能忽略詩中的音樂性與她的心音。
心音不可言說,我想,靈感的奧妙在於偶然,與之共鳴與否的關鍵在於讀者能不能聽見字句的弦外之音。
四月,麻州東北角的氣溫仍在零度上下,沙灘空無一人,港口的船隻還套著白色塑膠布。定格的鏡頭裡,我欣見碧許的詩,正一尾一尾地躍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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