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羅倫斯‧當跋(Paul Lawrence Dunbar, 1872-1906)是位美國的非裔詩人,雖然一生短暫,但卻創作多產。他既寫詩、寫小說,也寫歌詞、歌劇劇本,還寫散文。當跋相當具有寫作天分,詩作融合了古典文學與黑人方言;不僅黑人喜愛他的詩詞,白人也欣賞他的文采。

    當跋出身貧困,卻力爭上游。當跋的父親是個脫逃的黑奴,後來入伍參與南北戰爭;當跋的母親也是位黑奴,結婚後,擔當清潔婦以養家。其父母在當跋六歲時離異,窮困的單親媽媽帶著四個孩子,以苦力養活一家,她鼓勵孩子讀書,培養孩子喜愛詩歌與閱讀故事,她還陪伴當跋閱讀聖經,期待他將來能夠成為黑人教會中的牧師。

    當跋也相當努力並表現傑出,他是第一,也是當時的唯一,在碟藤高中(Dayton Central High)就讀的非裔美籍學生。在學期間,透過萊特兄弟[1]的幫忙,他曾發行黑人週報;畢業後,則擔任電梯工人賺取生活並繼續寫作。1893年,他出版第一本詩集,《橡樹與常春藤》(Oak and Ivy),當時他才二十一歲。1896年,他出版第二本詩集,《大調與小調》(Majors and Minors),包含了傳統的文學詩作(大調),還有以南方黑人方言所創作的詩篇(小調)。因為這本詩集廣受歡迎,當跋的詩人名聲也就跨越州際,成為舉國皆知的著名詩人。

    無論是以標準英語書寫,或以黑人方言描繪,當跋的詩作多在敘述黑人的生活現實與身分難題。透過撰述黑人的生活與心路,當跋揭露了種族主義的泯滅人性,同時也探討族群差異下的包容可能。深受當跋啟發與影響,二十世紀中期的美國女詩人,馬雅‧安琪拉(Maya Angelou, 1928- )便以其詩作〈同情〉(”Sympathy”)中的詩句「我明白為何籠中鳥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作為其自傳的題名。安琪拉在自傳裡描述女性黑人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矛盾困境與自卑傷痛,正如同當跋在〈同情〉一詩所描繪黑人之身分困境。雖然時代不同、性別不一、文類迥異,當跋與安琪拉的作品卻相互輝映、殊途同歸,共同為美國黑人找尋認同,撫平傷痛,並且再造信心。

 

 

      同情                  Sympathy

 

我明瞭籠中鳥的感受,唉呀!  I know what the caged bird feels, alas! 

當陽光在山丘上坡閃耀燦爛;  When the sun is bright on the upland slopes; 

當微風輕輕吹拂春天綠野;    When the wind stirs soft through the springing grass, 

當小河潺潺宛如琉璃清川;    And the river flows like a stream of glass; 

當鳥鳴第一囀與花開第一苞;  When the first bird sings and the first bud opes, 

且那幽然的清香傾泄自花萼––  And the faint perfume from its chalice steals-- 

我真明瞭籠中鳥的感受!       I know what the caged bird feels!

 

我明瞭籠中鳥為何啄他翅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beats his wing 

直到他紅血沾染殘酷圍欄;     Till its blood is red on the cruel bars; 

因他必須飛回戀守他的棲樹     For he must fly back to his perch and cling 

當他喜悅可在樹枝盪個鞦韆;   When he fain would be on the bough a-swing; 

然那疼痛仍在老舊瘀疤悸痛     And a pain still throbs in the old, old scars 

且傷疤隨脈搏而來更烈灼刺–– And they pulse again with a keener sting-- 

我明瞭籠中鳥為何啄他翅!     I know why he beats his wing!

 

我明瞭為何籠中鳥歌唱,啊我也是,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 ah me, 

當他翅膀挫瘀且他胸膛傷疼,––   When his wing is bruised and his bosom sore,-- 

當他捶撞欄杆可能獲得自由;       When he beats his bars and he would be free; 

這不是首歡樂雀躍的歌詠,         It is not a carol of joy or glee, 

卻是從他心坎深核遞送而來的祈禱, But a prayer that he sends from his heart's

                                          deep core, 

卻是個乞求,鵬飛朝向天堂––      But a plea, that upward to Heaven he flings-- 

我明瞭為何籠中鳥歌唱!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 

 

    〈同情〉可謂是早期的新英文詩,是首被殖民者(非裔詩人)在殖民國(美國)以殖民者語言(英語)所撰寫之詩,內容悲歎的是非洲黑人在美國白人世界,遭受奴役且身心折磨的不平哀歌。

    在〈同情〉一詩,當跋並沒有直接宣稱種族主義的殘忍無情,但是透過詩人投射於「籠中鳥」的同理心與同情心,便揭發了十九世紀在美國南方人口販賣的狼猛蜂毒。殖民時期,白人無視黑人為一完整主體,反而將之視為禽獸貨物,大量由非洲強行剝離、運送至美,既可買賣,也可任意蹂躪屠殺。受奴役的黑奴在肉體上經歷了箝制蹧賤,任何追求自由的行動,只可能遭致更殘酷的肉體折磨,絕望之餘,僅能於心靈上向神呼喚,巴望神恩降臨,翹企自由到來。

    〈同情〉分為三個段落,每段皆以「我明瞭(為何)籠中鳥……」作為開頭與結尾。在形式上,每一段的前後兩句「籠中鳥」,包夾著中間五行的敘述,前後兩句彷彿牢籠之圍牆,包圍著每一段落所繪之籠中鳥,敘述其心境的轉變:由平靜的仰望自由、經歷肉體自殘、到絕望乞神的過程。因為此三段之「籠中鳥」始終受困於當跋所設計的文字牢籠裡,於形式上,詩句已經傳達出自由之難以實現,打破牢籠之毫無可能;唯一的微弱希望,大概就是深藏於內心對神的濃烈憧憬。

    詩人開啟這首悲觀的〈同情〉於一場風光明媚鳥語花香的田園風光:「陽光在山丘上坡閃耀燦爛」(行2),「微風輕輕吹拂春天綠野」(行3),且「小河潺潺宛如琉璃清川」(行 4),還有「那幽然的清香傾泄自花萼」(行 6)。陽光、春風、清川、花開,充滿著生機盎然與希望重重,這正是沃土豐產的美國南方之所象徵。然而面對這些欣欣向榮的春光美景,詩人一點也沒有欣喜,僅能感嘆「唉呀!」「我明瞭籠中鳥的感受」(行1)。

    相對於南方白人的優渥生活與自由自在,生活於春日盎然的南方黑人,一點也沒有機會觸及這些代表自由與希望的美景。生活於奴役的監牢裡,眼前的美景,更顯諷刺、相形痛心;因為膚色不同與種族差異,春日時光則樣貌迥異:南方的白人享受新春的再臨,但南方的黑人則依舊身處囹圄,永無春日之來臨。春天,只不過是牢籠外的一個畫面景象罷了,只能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然而對於自由的渴望,從不曾自黑奴心坎消失蕩然。受困於牢籠裡,唯一自由的希望,竟是冒險——以身體的摧殘交換自由的可能。於是,詩句第二段中的籠中鳥,必須自啄翅膀,「直到他紅血沾染殘酷圍欄」(行 9)。透過對於「籠中鳥」的心情書寫,「當他喜悅可在樹枝盪個鞦韆」(行11),當跋將黑人的「物質」地位提昇至「人性」的角色,正如同任何白人的喜怒哀樂,黑人一樣會有欣喜與哀痛。因為他喜悅於「樹枝盪個鞦韆」,因為鳥與樹如同雙生,於是「他必須飛回戀守他的棲樹」(行10)。

    面對樹林的呼喚,「籠中鳥」無計可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喙啄他翅,再再地嘗試掙脫圍欄禁錮的可能,即使「疼痛仍在老舊瘀疤悸痛/且傷疤隨脈搏而來更烈灼刺」(行12-13),追求扶疏搖曳的招喚,更加意志堅決,毫不妥協。但殘酷牢籠不曾鬆軟,籠中之鳥於是只能重複不斷他激動又痴傻的勇勁。

    困頓於牢籠之中,當跋對於籠中鳥的處境感同身受,除了停不下「捶撞欄杆」(行17)的傻勁,所剩的唯一寄託,就是廢然的自娛。正如同籠中鳥的歌唱,詩人寫詩吟詠「我明瞭為何籠中鳥歌唱,啊我也是」(行 15)。然而,歌聲雖美,詩詞感人,這卻「不是首歡樂雀躍的歌詠」(行18),而是由「心坎深核遞送而來的祈禱」(行19),既卑微又悲苦的祈求。望眼欲穿上帝的寵幸,祈願自由成真,牢籠開啟。

    雖然十九世紀晚期,南北戰爭業已結束,黑人已經擁有身體自由的權力,不過即使在肉體上好似具有行動上的自由,白人世界對於黑人的誤會仍舊根深蒂固,尤其南方社會依舊待之為物、忽略其真實人性。解放黑奴並無法將黑人形象一夕轉型,雖無真實的牢籠監禁,黑人仍活在白人意識型態與群聚隔離的精神牢籠裡,這也是為何到了二十世紀中期,安琪拉仍須以籠中鳥之喻來敘述其主體的形塑與成長。

    然而,當跋就如同他詩中的籠中鳥一般,即使希望渺茫,仍舊傻勁十足。也就是當跋的這股傻勁與勇氣,才能在南方黑人仍舊有受捕疑慮,仍有受虐之實的時代,義無反顧地追求自己對於文學與詩詞的熱愛,一方面從事電梯勞工,一方面繼續寫作,幽然道出種族主義的殘酷事實,也歌詠出黑人爭取自由的可能。當然,當跋的努力不容懷疑,但若沒有當時萊特兄弟的慧眼視英雄,沒有兄弟倆的暗中幫忙,或許當跋並不一定能「飛」出他的牢籠。萊特兄弟除了發明飛機,完成世人翱翔天際的美夢,還挹注了黑人詩人的飛翔動力(Gentry, 83-86),以詩歌飛躍奴役的監牢,跨越種族藩籬,既成為舉國崇敬之美國詩人,也為黑人在二十世紀的自由、自立與自信創建無限可能的基石。透過詩歌,當跋於是溫和地散布革命的種子,為黑人預告脫離種族主義的希望。

 

引用書目:

Dunbar, Paul Laurence. “Sympathy.” The Collected Poetry of Paul Laurence Dunbar.

      Joanne M. Braxton, ed.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93.

      P102.

Gentry, Tony. Paul Laurence Dunbar, Poet. New York: Chelsea House, 1989.




[1] 萊特兄弟(The Wright Brothers),就是世界上首位發明飛機,操控飛機,且讓飛機成功起飛的發明家。萊特兄弟與當跋住在同一城鎮,就讀同一高中,是彼此相知相惜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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