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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74日 星期日 晴

 

用力唱歌,才能貼近祖先。
Si Maraos(鍾啟福,蘭嶼達悟族)

 

1999年,角頭音樂曾出版一張專輯CDAm到天亮,裡面收錄了Malheve-Lhev柯玉玲)所唱的魯凱族歌曲Dalubaling〉(小鬼湖之戀)、達卡鬧魯魯安(Takanow Ruruang李國雄)所唱的〈原住民的心聲〉和〈好想回家〉、Kineple許進德)所唱的〈搖籃曲〉和〈永遠是原住民〉、文傑格達德班(Gedadeban陸浩銘)所唱的〈漂流之愛〉和〈失落的故鄉〉、I bun(陳俊明)所唱的排灣族童謠〈A-Li-An〉(朋友歌)和〈原住民的交流〉、Samingad紀曉君,父泰雅族、母卑南族)所唱的鄒族歌謠〈Mi-Yo-Me〉(悼亡魂曲),以及全體歌手合唱的〈Am到天亮〉等十一首原住民歌曲。

這個專輯紀錄著一群從「Am」開始認識的朋友。他們來自卑南、魯凱、排灣,以及遠從蘭嶼游泳過來的達悟族歌手。專輯的名稱叫做《Am到天亮》,其中Am是吉他指法裡的一個和弦。聽說光是一個Am和弦,就可以唱出很多原住民的歌謠,一直唱到天亮。於是Am和弦成為這群原住民在都會中的情緒基調,有種想要彈奏相同曲調的意味。

這張專輯裡的歌曲有三大部分,包含傳統歌謠,有魯凱族悽豔的人蛇傳說〈Dalubaling〉(小鬼湖之戀)、排灣族捉迷藏童謠〈A-Li-An〉(朋友歌)、鄒族〈Mi-Yo-Me〉(悼亡魂曲)。第二部分是團員的音樂創作,有用台語唱的〈原住民的心聲〉,模仿竹籃搖動聲音串成的〈搖籃曲〉,融合卑南歌謠〈除草歌〉的〈失落的故鄉〉,描寫異國(台灣原住民和日本女孩)戀情的〈漂流之愛〉,以及在PUB演唱時,常令人鼻酸的〈好想回家〉。最後則收錄了兩首現場作品錄音,一首是在台大校門口地下道所錄的〈永遠是原住民〉,另一首則在海拔1200公尺的烏來山上,歌手聚會時所錄的〈Am到天亮〉。

我特別注意到魯凱族歌手達卡鬧魯魯安(Takanow Ruruang)的〈好想回家〉。它的開頭是這樣的:

 

原住民在都市中流浪
本來就沒有太多的夢想
特殊的血液流在身上
不知道明天是否依然

 

那種沒有夢想、沒有明天的生活,是都市原住民的生活寫照。受傷的靈魂想回溫暖的家,但家在哪裡?在經濟壓力下,家已破碎,回家的夢想也跟著幻滅。達卡鬧魯魯安哀傷地,這樣唱著:

 

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
其實 你和我都一樣
年輕人賺錢待在工廠
小女孩被迫壓在床上
瞭解到生存並不簡單
不知道明天是否依然
原住民未來到底怎樣 說起來
還是心酸
答案是什麼我也心慌 不知道
明天是否依然

 

當我聽完達卡鬧的這首歌,心情沉重到了極點。於是試著寫出下面的詩句:

 

Am的和弦

 

掙扎出來吧!
音符哀傷
從六弦琴的弦縫
努力,掙扎出來吧!
那是Am的和弦
瑟縮在

都市角落的歌

不知何時開始
流浪成了一種習慣
故鄉的山呀,雲變黑了
海還藍,浪嘩嘩啦

歡笑嗎?

離不開小米酒,想念呀想念
要不,漢人的大米酒也好
把夢浸泡在裡頭
加點我那帶褐帶黑的血液
還有淚,還有笑的啦

回家吧,回家!
混沌的世界黑漆漆
幽幽暗暗
唱,唱,唱
唱出Am的和弦
那是天明前的
希望

 

三鶯部落自救會發言人洪鳳琴小姐訪問錄(下)

 

(續前)

 

「在許多人的眼裡,這個地方的環境並不好,為什麼你們要留在這裡?」

「這裡沒什麼不好。這裡像鄉下,我們習慣住在沒有遭到人類污染、破壞的鄉下。我們就是希望住在原始的地方。」我從洪小姐的眼裡,看到她對原始土地的關愛和憧憬:

「我們這裡的大小建築,包括您看到的挖水溝、埋設下水道,都是自己親手完成。連房子旁邊的花草都是自己栽種。不像外面那些高樓大廈,都是別人建好了,才搬進去住。人和住家之間沒有什麼感情。我們不同,我們和住家之間具有深厚的感情。因為住家中的大小東西,都是我們自己建造完成。所以我覺得這裡雖然原始,但沒有什麼不好。」

來這裡幾次了,我的確發現這裡的房舍很不一樣。雖然大都是木板和鐵板搭建而成,卻多了一些阿美族的裝飾圖騰。連晒衣架和晒衣用的竹竿,也都很有特色。他們用不同顏色的塑膠布,交差纏繞在衣架和晒衣竿上,形成阿美族特有的美麗圖案。

「如果政府幫你們建築好公寓,再讓你們搬遷過去,你們願意嗎?」

「最好是原地重建。我們不希望被迫搬遷到公寓裡去。住公寓的族人彼此之間沒有感情。如果被分散在不同的公寓,那就更沒有感情了。我們自救會的運動也變得沒有意義了。我們自救會不只是向政府示威抗爭,我們還有許多教導族人語言、文化的活動。將來這種活動會更多。如果搬到了公寓去住,特別是被打散在不同的公寓裡,自救會的這些活動就無法舉辦了。」

洪小姐這一番話,讓我想起一些阿美族的人類學研究。這些研究指出:都會區的阿美族人,比起其他種族的原住民,還要來得認同現住地。有些學者把這種現象稱為「定居型」;而把另外兩個也有大量人口移居都會區,但卻沒有這種現象的排灣與泰雅族原住民,稱為「過客型」。(楊士範《阿美族都市新家園》,頁50)「比起其他過客型的原住民遷徏者,阿美族人移居都市後群聚一方並慢慢有社區(niyaro)的雛型。」(同前書,頁67)原書頁66還把niyaro這一詞,譯成部落、故鄉。而它的字面意義則是柵圍內的人。由於阿美族這種對土地高度認同的特性,因此近一、二十年來,都會區的阿美族原住民,已經形成了「部落共同體」。(夏鑄九〈幽靈社區,三鶯橋下野草花〉,《新故鄉雜誌季刊》創刊號,1999)這些研究,讓我了解為什麼三鶯部落的住民不願被打散、被迫搬遷的原因。政府有關單位必須花點心思,來了解阿美族人這種高度認同土地的特有文化,才能真正解決三鶯部落的問題。

「那麼,妳對目前政府的原住民土地政策有什麼看法?」

「我們關心的是土地權的使用。」洪小姐回答說:

「過去,高山原住民推動『還我土地』運動,而政府關心的也只是高山原住民的保留地問題。至於平地原住民,也就是我們這些住在平地的阿美族原住民,卻不聞不問。花東一帶的平地原住民都這樣了,更不必說像三鶯部落這樣的都市原住民了。台灣這塊土地原來是我們原住民的,我們有權利要求土地的優先使用權。」

「我想,向政府強力發聲,是最好的方法。」我想起莫那能「背山而戰」的詩句,接著洪小姐的話,繼續說:

「政府聲稱三鶯部落所佔用的是國有地。但實際上國有地轉讓給私人的例子不是沒有。撥給私人興學是大家都熟悉的例子,那就不必說了。1970-80年代,發生在高雄甲仙鄉的錫安山事件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最初,政府以『竊佔河川地』的名義,用盡圍毆毒打、逮捕入獄等各種粗暴手段,驅趕住在錫安山上的基督教新約教徒。那時還是戒嚴時期,蔣經國當總統的時代,錫安山的新約教徒在總統府前的介壽路(現在的凱達格蘭大道)示威抗議,不怕死地大喊『蔣經國七孔流血』、『蔣經國,屁!』、『國民黨,屁!』、『頭可斷、血可流,不回錫安誓不休』、『回家天經地義,不必國民黨批准』等激烈口號。經過好幾次驅趕/回去,驅趕/回去的激烈抗爭,最後國民黨政府不得不低頭,允許他們繼續居住在錫安山這片國有地上。因此,三鶯部落只要繼續發聲,就有希望。」

「謝謝了。」洪小姐感激地說。

無緣由地,忽然想起南靖部落的香雲宮,也想起一些研究文獻說過的話:由於居住平地的緣故,阿美族是所有原住民當中,漢化最深的一族。特別是住在台東和屏東的阿美族原住民。於是我好奇地又接著問:

「南靖部落有祖靈屋,又有香雲宮,為什麼三鶯部落沒有?」

「因為三鶯部落的族人大都信仰基督教。基督教不允許禮拜祖靈。」

洪小姐的回答,讓我想起:小時候,家鄉鄰居因為信仰基督教,不祭拜祖先,因而被鄉民孤立、排斥的情形。我也想起:三鶯部落的基督教化,是否像香雲宮的佛教化一樣,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漢化」?

「另外的原因則是」洪小姐繼續說:

「我們阿美族認為祖靈是無形無相的,只存在於心中。不必為祂建造一座屋子,把祂供奉起來。」

事實上,我從研究文獻找到一些有關阿美族祖靈屋的記載。例如花蓮的古老部落馬太鞍,就有「嘎基達安」祖祠,裡面豎立十根英雄柱,雕繪著部落擔任要職與勛業卓著的祖先形象,甚至上溯到洪水時代的神性英雄比洛嘎勞和瑪洛基洛充兄妹,以及他們乘坐的木臼、獵犬和花鹿等神像。(見:達西烏拉彎畢馬《台灣的原住民阿美族》,台原,2001,頁108。)因此,洪小姐所說祖靈無形無相,只存在心中的說法,可能只是她所屬族群的信仰而已。

阿美族由於被泰雅、布農和卑南等族的不斷侵擾,因此斷裂成北、中、南三大族群。(含括花蓮、台東和屏東三地。)因此,比起其他族群的原住民,北、中、南三區的阿美族,在文化上的差異相當大。阿美族住在平地,和漢人混居,漢化較深。這種漢化現象,越是往南越是明顯。也就是說,台東阿美族的漢化,比起花蓮阿美族來得深;而屏東阿美族的漢化,比起台東阿美族又要來得更深。因此不管是在語言或文化習俗上,也有南與北的不同。來自台東的洪小姐對祖靈的觀點,以及花蓮馬太鞍部落建有祖祠,二者之間的差異,也許可以從以上的說明來了解。

 

(連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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