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風，激盪
女面鳥的歌聲
在嚴重的時刻
引他思鄉 ――〈你是那風〉（非2011：21）
文字華麗，隱喻跳耀，常有突然驚艷感。依照非馬自述，詩風與其翻譯、介紹英美等各國詩文有關；從〈你是那風〉，即可感受其氛圍。此詩1960年代作品，濃厚交疊現實與虛境之想像，與自選集寫作風格一貫，屬於浪漫，卻立足現實，歌詠自然，亦批判現況。本文將針對第一部《你是那風：非馬新詩自選集》，析論：詩，如何透過消縱即逝，傳達浪漫意象？誠如李魁賢論證，意象主義為非馬詩特徵，〈論非馬的詩〉由其詩觀著眼，以「社會性」、「新」、「象徵性」、「濃縮」四大寫作觀點出發，評述〈黑夜裡的勾當〉、〈醉漢〉等作；意象鮮明，受評論家關注，但非馬詩浪漫性文字符號尚未被重視，卻一再引領筆者分析動機；尤其是詩人對現實表達：充滿哀愁，華麗包裹醜陋，同時傳遞死寂，熟稔地連接現實與意象。
進入主題前，非馬自選集中附有四張彩圖畫作，值得再三回顧，〈從窗裡看雪〉、〈畫〉、〈新西遊記〉、〈秋〉均藉由濃厚鮮艷色彩，表達其內容，似乎能與詩作達成某部分交流，簡潔筆觸，用色大膽，傳達出心靈感官之對位圖象，畫作不以寫實為基礎，抽象迂迴連接主題意象，與非馬創作理念擁有部分雷同，即：意象式構圖。
詩作中，首先發現思鄉主題。〈你是那風〉為例，第一段簡單將「寂寞」引導出來，以外在椰樹、白雲動態，連結內心孤寂，風是環境的吹動力，也是「你」意象的吹動力，造成現實外動態情境與心靈內思想情境。接著，用聲音帶出「思鄉」（如前引文），以神話「女面鳥」意符，透過歌聲魔咒，使人牽掛，心繫家鄉；最終，意象跨越至：「垂死愛情的撲翅／上帝最後的嘆息」（非2011：21），把「你是那風」收歸到悲哀，此情緒盪漾在死寂、低沉氛圍，用「垂死」、「嘆息」指稱無法平復的思鄉。思鄉情懷，透過符號哀愁意境，聲東擊西，將心靈內部惆悵，予以表現，讀者看似領略鄉愁同時，卻被一陣飄渺吹散，終止於無從捕捉的「嘆息」。
相關思鄉尚有〈日子〉、〈地球儀〉、〈返鄉〉等，這些詩多以外地視角進行思念，跨越空間與故鄉相連，不過〈返鄉〉卻持相反觀點，表達對曾經佇留地，進行思「鄉」；而此「鄉」不僅只有家鄉意涵，亦有包含暫留地域的情感雙關。「鄉愁」一詞出現在首與尾段，全詩中具有串連家鄉與外地之空間，以回歸為起頭，返鄉視為中止「鄉愁」思緒行動，但萬萬料想不到，踏入家門前一刻，「卻看到鄉愁同它的新夥伴／蹲踞在家門口／如一對石獅」（非2011：68），相當巧妙將對旅外空間思念，變成具體石獅意象；石獅本是一對，無法擺脫的思念，在熟悉親密的家鄉與逐漸產生情感的外地，進行發酵。
批判時局，是非馬另一書寫主題，如〈圓桌武士――巴黎和談〉。詩分兩段，將 1972 年和談會的列強爭奪，化為武士如何獲得美人芳心，會議中欲解決越南問題，換喻血腥帝國主義擴張。
在巴黎的大圓桌上
爭吵著誰贏得了
美人的心――
挑在他們尖尖槍矛上
滴著血的
美人的心（非2011：72）
第一段，以「美人的心」作為圓桌武士追求的目標，於鼓噪聲浪，開啟你爭我奪；看似為美人爭奪的戲碼，演變至第二段，美人卻成這些武士刀下亡魂，極其諷刺地描述和談會背後，引起的戰爭喧囂與血腥暴力。此詩以情敵對峙方式開展，如同上演一齣騎士愛情劇，令人聯想至浪漫故事場景，正當讀者好奇後續，豈料，以美麗同等意符的「美人」，瞬間與血腥畫上等號。
〈電視〉同樣諷刺戰爭，詩人將電視媒介的新聞，接軌至當時國際戰況煙硝，「火種」是引燃戰事導火線，也是映象管電視關閉微縮後的點，巧妙接連出電視傳播的殺戮；戰火意象又與地域結合，排比中東、越南戰禍綿延，終止於一張張燒灼的臉，猶如回歸到電視傳播的特寫。
逐漸暗淡的熒光幕上
一粒仇恨的火種
驟然引發
熊熊的戰火
燃過中東
燃過越南
燃過每一張
焦灼的臉（非2011：69）
全詩批判強烈，又不致過度寫實，其意象延展抒發，圍繞在戰爭主題與電視螢幕，空間跨度與電視傳播性質結合，完整呈現傷亡人民的痛苦。比較特別：詩以「暗淡」色彩氛圍，營造即將揭露戰爭場景，暗色系對比光亮火光，「熊熊的戰火」嗆眼引燃戰事背後死寂，最終「焦灼的臉」呼應電視關閉後的暗黑沉重。〈電視〉主調並非華麗，但非馬運用色彩文字意象，呈現符號底下載附的絕望心境，絕望來自詩人，來自戰禍者，終而導入讀者的心，意外燃起憐憫同情。相關諷刺題材尚有〈春天的消息〉、〈靜物3〉、〈和平之鴿〉、〈天上人間〉等，均以物象做間接聯想。
批判不只在於國際局勢，對於人的行為，非馬同樣關注。如〈人與神〉，整首四行詩句，明確及清楚地表達人如何藉「神」之意佔領自然，看似簡單，諷刺意味濃厚。
他們總在罕有人煙的峰頂
造廟宇給神住
然後藉口神太孤單
把整個山頭佔據（非2011：94）
第一段將造廟行為賦予神聖性，由於神的地位崇高，人就把廟造在「罕有人煙的峰頂」，區隔人與神；到了第二段，持續以人的視野做主觀評斷，以「孤單」人性強加於神，再用神無限崇高「藉口」，實現人性貪婪。我們仍能發現，文本中運用抒情語法作描述，旁觀者視角營造空間疏離，近似在說明一件現象，詩卻從柔性辭彙「孤單」，引出強硬對立語：「佔據」，投射至讀者感官。
其他別於批判主題，有一首〈老婦〉格外精彩。詩以播放唱片開始，節奏在一圈圈唱盤紋路上，沙啞歌唱；老與舊是退流行的唱片，是青春不在的婦人，亦可是唱片內女伶的歌聲，「紋溝」為老婦額頭皺紋，哀調唱著生命之歌：
我要活
我要活
我要（非2011：84）
最後三行為全詩關鍵，此哀愁語調，無限延展老與舊對生命之渴望，渴望指向老舊唱片對新生嚮往，也能純然指稱老婦對生命崇目。〈老婦〉象徵環環相扣，堆疊出樂音旋律的黯然死寂。
詩人的自身定位，亦列於此自選詩集第一卷，在〈魚與詩人〉即能發現非馬形塑詩人與外界關係，別有趣味，詩藉魚的視角，表達詩人複雜內在心靈，而詩人寫作與社會現實之微妙觀察，一同被捕捉。
魚
對
躍進水裡
掙扎著
卻回不到水面的
詩人
說
你們的現實確實使人
活不了（非2011：74）
〈魚與詩人〉獨特在於斷句，詩因斷句形成閱讀節奏，並且劃分魚和詩人的位置，兩者以水平面作分隔，形成對比；原本毫無關聯兩者，卻由生命的「活」展開，該是生存在水平面的詩人，弔詭沉溺於水平面之下，接著引發好奇：詩人為何寧願拋棄現實，潛入水中？魚說了一句經典「你們的現實確實使人／活不了」，此濃厚雙關話語，告知讀者：「活不了」是魚亦是人，而詩人決心拋棄空氣，在水中掙扎，表示其欲脫離現實「活不了」枷鎖。
非馬的詩，浪漫中綻放華麗，華麗中深具批判，批判中揭露現實，然而現實竟是充斥了人性醜陋。
沒有月亮的天空
每顆星
是回憶鞋中的
一粒砂
確證你的
存在 ――〈悼〉（非2011：106）
非馬浪漫語言，如同無法捕捉的風，綺麗而飄渺，在跳動意符裡，意象拼湊著詩人纖細情感；閱讀《你是那風：非馬新詩自選集．第一卷》，多次驚動心靈對現實觀看，意外瓦解了思緒直線想像，不同面向的意境，卻能表達政治批判或營造懷鄉思念多元主題；然而，自選集每首詩均像夜空星子，閃耀動人，星子獨一無二存在，證明了詩人的地位。
引用書目
非馬。2011。《你是那風：非馬新詩自選集》。台北：秀威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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