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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曼哈帝(Choman Hardi, 1974- )是一位當代的庫德族(Kurdish)女詩人。她出生於伊拉克北境山區的庫德斯坦(Kurdistan),[1]幼時經歷伊拉克強人海珊(Saddam Hussein, 1937-2006)對庫德族種族屠殺的恐怖統治與大規模的化學武器恐怖攻擊。嗣後,哈帝舉家遷徙,穿梭於伊朗、伊拉克與土耳其境內的庫德斯坦區域,直至1993年哈帝一家才輾轉逃亡至英國,重新生活。

哈帝的父親阿哈馬德哈帝(Ahmad Hardi, 1922-2006)是一位學者,曾經任教於伊拉克庫德區的蘇樂瑪尼大學(The University of Sulaimani),專精傳統的庫德、波斯與阿拉伯文學。他也是位備受尊崇的詩人,以庫德語撰詩,優美的文詞融合庫德現代與傳統的文化。他的詩風淡然憂傷,年輕的秋曼哈帝深受父親影響,也以淡雅清幽的風格,敘述民族危機,建國維艱,顛沛流離與家破人散的悲傷。

秋曼哈帝抵達英國之後,先後就讀於牛津大學與倫敦大學,主修心理學與哲學。她以伊朗及伊拉克的庫德族女性,在被迫移民的過程所承受之心理影響為題,獲得坎特伯里肯特大學博士學位。二十歲以後,哈帝才開始寫詩。目前她已經出版四冊詩集,前三本以庫德語書寫,第四本《我們的生活》(Life for Us, 2004)以英文撰寫。

哈帝的詩有兩個主軸:一者為她少時所經歷的戰爭、迫害與屠殺,二者為遠離家園之後對於家園的回憶、追尋與懷念。此二主軸並非獨立不相干,而是彼此交融在每一首詩裡。在看似遙遠的回憶裡,輕飄著沈沈的憂傷與濃厚的思念。她既是一位主觀的經驗者,經歷每一場槍林彈雨的危難,也是一位客觀的觀察者,報導戰火下的生命奇蹟。沒有血腥與怨恨,哈帝的詩風清新溫暖,即使描述生死別離,殘肢斷臂的戰爭與逃亡,也沒有咒怨。在傷痛與惆悵的瘡疤下,流露悠悠的愛與真誠的原諒。

在〈克里嚇啞哇〉(Qleeshayawa),哈帝以黑色幽默的諷刺口吻,描寫在坦克和炸彈突襲時,庫德居民的驚慌與逃難。攻擊一開始,人們大喊庫德語之「克里嚇啞哇」,無論男女老少,全部開跑,無止境地跑!雖然年輕人笑稱這是他們保持身體健康的馬拉松,但是每一次的「克里嚇啞哇」,都會讓人嚇得面色鐵青;而每一場馬拉松,也都是無情死神的追逐遊戲。這場遊戲一點都不幽默,死神是永遠的贏家。最終一群無力的羊群被坦克團團圍住,槍枝整齊瞄準一代罪羔羊,其他眾人無處可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族群友人,當眾遭到狙擊。諷刺的是,他們不能哭泣,只能高喊「正義永常存在」!

1988年的化學武器恐怖攻擊迫使哈帝一家人走上逃亡之途。〈一九八八逃亡之旅〉(“Escape Journey, 1988”)描繪逃亡面對的長路迢迢與艱難險阻。等待在十四歲哈帝眼前的,不是飛機或火車,可以承載她們一家人遠離戰亂。迎接她們未來的是峰巒起伏的崇山峻嶺,如同俗諺所謂:「庫德人無朋友,只有山巒」。[2]連綿的山峰,陡峭難行,哈帝寧可自行徒步,因為聳峙的山路使得騎騾一點也不安穩。白雪皚皚險峻重重的山巒固然令人恐懼不安,伊拉克軍隊的毒氣化武比起大自然的無情冷酷與永凍的峭壁冰原更加兇狠毒辣。哈帝幾乎無法想像是否有機會跨越這些覆滿白雪的山川河谷,聽著父親的喘息,看著父親的背影,回想父親也曾越過這片千山萬壑。在本詩中,詩人透過少年的口吻,描寫庫德難民的逃亡與困境。即使山高水深,逃難之不得已,並非由於自然山水的脅迫,而是慘無人道的伊拉克種族屠殺計畫所致(Hardi 2004: 31)。

因為戰亂,家園殘破,家園與家的意象成為哈帝詩的主題之一。透過〈母親的廚房〉(“My Mother’s Kitchen”),哈帝描寫對於母親的回憶,也道出女性傳承在戰亂中的不可能。哈帝的母親從不曾忘卻家園,她最牽掛的就是老家前院的葡萄藤,母親曾為它歌唱,希望它結果。母親也曾為它縫製布衣,保護果實免受蜂害。母親的葡萄藤是一株往下札根累累結實,象徵希望相連的生命之樹。哈帝明白,即使母親希冀將一切贈予子女,這棵葡萄藤卻已經與自己的生命不再相連,因為家園已遠,且已根札他鄉了。

 

My Father’s Books   父親的書籍   

It was autumn 1988     一九八八年秋  
when my father’s books dispersed.     父親的書籍被迫打散。  
One by one they came off the shelves. 一本接一本離開書架。  
Cleaned themselves of his signature    清除他自身的簽名
and grouped, choosing different fates. 然後整隊,選擇不同的命運。

The books with conscience divided.     懷著良知的書本先站出。  
The stubborn ones set themselves alight,    剛毅風骨的燃亮自盡,   
too rebellious in their objection    抗議言論過於反叛  
they chose death over a life in the dark.    他們抉死不願苟活黑暗中。  

The others preferred a hiding place.    其他的寧願隱身暗處。  
Hoping to see the light again 希望再見光明 
they packed themselves into a luggage bag, 他們將自己裝入行囊,  
buried themselves in the back garden, 自行埋進後花園,  
to be recovered many years later 數年後重新尋回
crumpled, eaten by the damp.    縐縮,為潮氣侵蝕。  

The rest…     其餘的……   
2004

 

哈帝以擬人法描繪〈父親的書籍〉,融合父親現實生活的遭遇。在遠離之前,哈帝的父親面對兩多千本無法隨身攜帶的書籍,被迫將書籍重新「打散」。本詩第一個層次描述父親所涉獵之書籍,傳達父親不只博學,更是有理想的知識分子。本詩的第二層次以伊拉克軍隊對於庫德族反抗軍的處置為隱喻,說明書藉的類型象徵不同的知識分子及其命運。

哈帝描述父親處理藏書的動詞為 “disperse”意為「驅散、疏散」,表示權力中心以武器或警力驅趕群眾的行動。在本詩中,書籍原本只是父親分類行動中的被動的角色,詩人將其轉換為被驅趕而不得不解散的反抗團體,逃離現場,重新安置未來的角色。書本與知識分子結合之後,他們便「一本接一本離開書架」,遠走他鄉。為了反抗身分不被發現,以確保逃難時的安全,他們必須「清除他自身的簽名」,也就是父親的簽名,隱藏他們代表庫德解放運動(Kurdish Liberation Movement)的特殊符號。「然後整隊,選擇不同的命運」(Hardi 2004: 14)。值得注意的是,本詩第五行運用進行式時態 “choosing”(「選擇」)凸顯知識分子的意志與行動。

哈帝父親的書本主要有三大類,第一類書本傳遞前衛的思想與革命理念。這些書本宛如「懷著良知」的革命烈士,在戰亂的年代最是危險。父親先行處理這些書籍,全都將之付之一炬,以避免任何為難,甚者禍及家人。書本象徵革命家;這些胸懷理想的革命家,因為思想前衛難容於世,寧死不屈,不願苟活於亂世。

第二類書籍也是傳遞理念的書籍,但是沒有過多極端異議,父親將之捆綁埋藏,期待他日回鄉之時,仍能掘起書籍再度捧讀回味。這類書籍象徵第二類思想革命家,他們認為未來並非絕望,光明仍有再現機會,於是選擇藏身暗處,等待時機來臨,再續建國理想。詩人明白歲月的無情,會讓知識分子的理想凋零,夢想落空。這些胸懷大志的革命家,即使原本憧憬革命建國,躲在暗處數年之後,因為惡劣環境侵蝕理想、壯志,革命最終也只能一蹶不振。

第三類書本所指涉的知識分子尚無誓死的決心,寧可選擇生命更甚理想。他們暫時移居他國,隱藏身分、埋藏理想。即使在他鄉成就非凡,大放異彩,他們對於家園的懷念,流離的痛楚,革命的理想,都只能深藏心底,不足為外人道也。

哈帝在〈父親的書籍〉一詩以「光明」與「黑暗」的對比凸顯懷抱理想的知識分子,在戰亂中面對無奈的命運。第一類的知識分子,拒絕躲藏於黑暗中,掩埋愛國的革命情操,寧可「燃亮自盡」,「他們抉死不願苟活黑暗中」。自我燃燒的亮,成就清高的理想,卻是曇花一現;這是第一類知識分子在無情戰亂下被耗盡的厄運。第二類知識分子「寧願隱身暗處。/希望再見光明」,認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環境逐漸將崇高理想消磨殆盡,原本心中燃燒的大志,僅留下壯志未酬與桑榆暮景的遺憾。第三類知識分子,雖然帶著建國理想遠走他鄉,卻只能永遠暗藏心中的理想。雖然沒有實質的肉體消耗,胸懷光明的種子卻無處可以播種。透過知識分子對於命運的選擇,黑暗與光明的對比,詩人表達她對革命建國的悲觀,對戰亂吞噬知識分子的遺憾,以及對庫德族先烈英雄的景仰。

在《我們的生活》一書中,詩人以自傳式的方式,描寫庫德民族的命運。因為列強的介入與利益的衝突,庫德族人遭受他族迫害,被迫遷離家園。失去了國與家,哈帝成了失根的遊魂。即使在異地結婚生子,開始新的人生,埋藏在知識分子心中的建國種子,怎麼也長不出新芽。在〈我的字女〉(“My Children ”)一詩中,詩人傷懷地提及其子女操流利的英語,對於母親的任何異議,僅能調侃:「別擔心媽,她是庫德人」(Hardi 2004: 63)。庫德族的歷史成了傳說,英國才是他們的家。《我們的生活》以英文書寫讓庫德民族命運的敘述取得有利的政治位置,但箇中所隱含的政治現實,卻幽幽地透露庫德族革命建國的困境。

 

引用書目

 

Bulloch, John and Harvey Morris. 1992. No Friends but the Mountains: The Tragic History of the Kurds. New York: Viking.

Hardi, Choman. 2004. Life for Us. Northumberland, U.K.: Bloodaxe Books.



[1] 庫德族源於印歐血統,兩千多年前就定居於西亞之庫德斯坦區域,主要分布在現今伊朗、伊拉克、敘利亞與土耳其四國交處。全球庫德人總數大約三千八百多萬,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歷史文化居住區域。庫德人因為居住山區,過於分散,又分屬於不同的政治派別,今仍無法獨立建國。西方強權分別於不同時期,將庫德族視為控制中東各國的棋子,脅持石油產國,卻又在庫德人遭受鎮壓屠殺時,視而不見列強不樂見庫德斯坦建國成功,唯恐因而失去控制中東局勢的灘頭堡對於生活於強權陰影下的弱小民族而言,景,彷若不斷重複上演的歷史噩夢與悲劇。島嶼坎坷之命運、認同之分歧與現況之危如累卵,較諸庫德族亦不遑多讓。撫今追昔,思之真如寒冬飲冷水,點滴在心頭,卻又令人觳悚惴慄,寢食難安。

 

[2] “Kurds have no friends but the mountains.”伊拉克庫德斯坦區域多為高山,庫德族人的生活與山川息息相關,故有此說。請見約翰‧布拉客與哈維‧莫里斯(John Bulloch and Harvey Morris)合著之《沒有朋友只有山巒:庫德族之悲劇歷史》(No Friends but the Mountains: The Tragic History of the Kurds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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