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曼陀羅:詩的形式表現的反思與突破    賴賢宗

 

 

 

此文題目是「以哲理入詩的旅程: 從周慶華、賴賢宗詩集談起」,以哲理入詩是中國詩歌傳統比較少見的,但是跨入當代文學的現代詩,不管是語言上或是時代背景上都與哲理更為親近。所以,以哲理入詩,在現代詩之中,應該有此一發揮。筆者此文闡明海德格的哲理入詩的旅程,主要討論的文本是海德格《荷爾德林詩的闡釋》、〈語言〉、〈……人詩意地居住……〉、〈藝術作品的本源〉等文。導引向筆者後文所闡明的「志情理願心」的詩的曼陀羅。此中,討論「以哲理入詩」的幾個可能的面向,並展開志情理願心的心靈曼陀羅,從事「以哲理入詩」的當代理論建構與實際操練。

此文各節分別從哲學、實作的角度探討: 「哲理詩以和合、超越抒情與言志」,此一論題對於傳統文學之中的抒情詩與言志詩之主流詩學,具有其重要性,回到海德格存有思想從哲學的根本問題來重省「詩是藝術的本質」的課題,透顯詩性本質可以導引哲理、啟悟生命;從這個宏觀的觀點來觀照,才可以掌握到「哲理詩」的真正意義所在;從而對於現代詩的形式表現提出反思並尋求突破之道。

 

一、 海德格以哲理入詩的旅程

 

1詩與四方

 

從中期開始,海德格的存有思想就極為關注詩與藝術的關係,他說:「藝術的本性是詩,詩的本性卻是真理的創建[1]。因為藝術的本性是詩,所以只有回到詩才能保存藝術的本源性或保存藝術的本性。

海德格藝術作品的根源 (Der Urspruch des Kunstwerkes) 一文闡明「藝術是真理的生成與發生」,此一說法與當代造型藝術與表演藝術的許多說法互相共鳴。[2]海德格藝術作品的根源認為,藝術作為一種真理事件的發生 (happeningEreignis),藝術要回到天、地、人、神的存在的四方 (Geviert) 界域。[3],這些說法對於當代重新定義藝術、重新理解藝術,具有很大的啟示,當代藝術離棄 fine art的文化精英主義和形式主義美學,轉而強調藝術表現存在的真理,藝術使生活世界得以再魅力化。

海德格〈語言〉(Die Sprache) 闡述物的物化,和世界的世界化,這些都是晚期海德格的重要思想,也就是他所說的 Ereignis (本成、發生)。「物的物化」、「世界的世界化」是《存有與時間》之外的海德格代表著作《哲學獻集》的主要課題之一。海德格的Ereignis (本成、發生) 被認為和當代觀念藝術、前衛藝術、行動藝術的興起,有異曲同工之處。海德格所說的「藝術是真理設入作品,是詩」,成為當代藝術的哲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海德格〈語言〉闡釋了特拉克的 (G. Trakl) 的詩作〈冬夜〉(Ein Winterabend)此詩分為三節。[4]海德格說〈冬夜〉詩的第一節呼喚物進入物化,承受世界。第二節呼喚世界出現世界化,允諾物。海德格說〈冬夜〉第三節呼喚世界和物的中間物出現,也就是世界和物的中間物的親密的實現。因此,〈冬夜〉第三節的開始是一強調的呼喚:「漫遊者靜靜地跨進」。詩人和這個時代究竟要去何處?詩人沒有說。代替的是,它呼喚跨入的漫遊者進入寧靜。這種寧靜照顧著門口,突然和驚異地發出呼喚:「痛苦已把門檻變成石頭。」

此行全部由自身在全部詩中所言說的來言說。它命名痛苦。這是什麼樣的痛苦?詩行只是說:「痛苦已把門檻變成石頭。」 由何處和以何種方式,痛苦是其本真的如何所是,就足以將門檻變成石頭,跨過門檻就從結束流浪而回到安居

此時,在安居的家中,存在真理的發生事件主要是傾瀉、給予、容納和聚集。海德格以「陶壺」為例子,來闡述存在真理的發生事件主要是傾瀉、給予、容納和聚集,這被認為來自老子第十一章所說的「埏埴以為器, 當其無有器之用」,最後所說的「聚集」並導引向「四方」(Gevirt) 的說明,「聚集」是「四方」的聚集,這則被認為是受到老子第二十五章所說的「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海德格〈語言〉陶壺的傾瀉是給予,器皿的包容發生於傾瀉的給予。包容需要作為包容的虛空。包容的虛空的本性在給予中聚集。在給予中陶壺是陶壺,在傾瀉的給予中聚集。聚集作為在一起,首先完成了給予的全面現身:傾瀉的贈禮。陶壺的陶壺特性,存在並活動於流注的贈禮中。甚至一空無的陶壺,憑借這種贈禮而保其本性,僅管空無的陶壺不允許外瀉。空無的陶壺使傾瀉的發生可能。傾瀉表現了陶壺的本性,這是老子所說的「之以為利」,傾瀉需要器皿的空無而得以包容與聚集,這是老子所說的「無之以為用」。

海德格〈語言〉進一步的闡明,將「傾瀉、給予、容納和聚集」的存在真理的發生事件導引向「四方」:大地、天空、短暫者、諸神。海德格說,陶壺傾瀉的給予是一種飲用。陶壺傾瀉給予了水,給予了飲用的酒。井泉以水為贈禮,餽贈給陶壺。在大地的井泉之中,石頭居留,而在石頭中,居留著黑暗沉睡的泥土,它接受天空的雨露。在井泉之水中,居留著天空和大地的信賴。葡萄果實所釀造的美酒,在這種果實中,大地的撫養和天空的太陽相互信賴。在水的贈禮中,在酒的贈禮中,天空和大地居住於陶壺。正是傾瀉的贈禮使陶壺成為陶壺,使得陶壺物化而為一物,使得此物成為存有真理的發生。在陶壺的陶壺性中,天空和大地居住著。又,傾瀉的贈禮是為了短暫者 (有死者) 能夠舉杯。傾瀉的贈禮解除了他們的饑渴,它恢復了他們的閒暇,它活躍了他們的歡樂。但陶壺的贈禮時時也給予了奉獻 (奉獻給諸神)。如果傾瀉是為了奉獻,那麼,它不僅是平息饑渴,而且是滿足了盛大的節日的慶祝,是為了奉獻給節日降臨的諸神。此時,傾瀉是為了永恆的諸神傾注的奠酒。此處所說的短暫者 (有死者) 就是海德格《存有與時間》所說的「此有」(Dasein),但是已經擺脫了《存有與時間》之隱然的人類學中心主義。



[1] Heidegger, Holzwege  (《林中路》) 1935-46The Gesamtausgabe 5, published by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63。〈藝術作品的本源,此處引文參見彭富春譯《詩‧語言‧思》(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頁70

[2] 藝術作品的根源 (Der Urspruch des Kunstwerkes,,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 寫於 1935 / 36年,收於海德格的Holzwege (《林中路》) 一書,也收入Martin 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一書,Trans.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Harper and Row Publishers, 1971。又, 參見Barend Kiefte, Art lets truth originate: dadaism, surrealism, and Heidegger

[3] 海德格的四方的思想: 人是居住於天地人神的四方 (Geviert): Himmel ()Erde (土地)Göttliche (神、神性存有者)Sterbliche (會死者) 之中。海德格的人詩意地居住等文曾就此加以闡明。

[4] 底下的討論參見HeideggerDie Sprache,收於 Unterwegs zur Sprache (《到語言之道上》)Verlag Günther Neske1997新版,此處的討論參見頁26-30。中譯: 海德格〈語言〉,收於海德格《詩‧語言‧思》 (文化藝術出版社),此處的討論參見頁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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