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期)詩人札記 (四十七) 陳銘堯 @ tai299554926的部落格

現代詩人的幻滅，始於精神的幻滅，那是在不知不覺中幻滅的。

甚麼才是現代的？詩人如何現代化？如果詩人聲稱自己是現代詩人，難道不應該對上述兩個問題胸有成竹嗎？

現代詩從華語系統的脈絡來說，在形式上可以簡要地說，那是打破了古詩詞格律的白話自由詩。在外表形式上，現代詩和古詩很容易分辨。在白話詩的形式下，它到底具有甚麼和古詩不一樣的現代精神和現代性的內容，這一點就比較不容易說得清楚。也是現代詩人的思想最混亂最容易引起矛盾的地方。

『現代』一辭，具有相對性的概念。時光是不斷向前流動的。現代的定位和定義，當然也就跟著推移、變動。舉中國歷史為例，相對於漢，那麼魏晉就成了現代；相對於唐，宋又成了現代。不但在時間上，在地理上也有這個相對性。大航海時代之後，舊日本和舊中國，一旦碰到歐洲世界，西歐就成了現代世界了。明治維新之後，舊中國碰上了新日本，日本就成了現代。這一點，也不難理解。

在這種相對性和推移的概念下，我們有沒有辦法為現代人或現代詩標定一個不同於古代的核心精神和內容呢？我認為，儘管我們現在得到甚麼樣的結論，我們仍然必須保持一個動態認知的警覺性。在存在的時代感上，現代人更應該從古代的種種陳腐中清醒過來，與時俱進。不但要活在當下，知道每一天的新世界，感受每一天新的自我，更要面向『未來』創造新的想像和視野。這就是我說的警覺性。現代詩人，必須浮在新世界的浪潮上，宏觀世界萬事萬物，而非沉溺於被浪潮淘汰的老東西。

與現代世界文明接軌，已經是不可避免的趨勢。西方科學和思想文明帶來宗教信仰、哲學、道德、人文、法律觀念的變動，塑造著日新月異的世界。這些變動，也因為全球化的趨勢，在國際間成為各國必須遵守的國際法和國際關係的規則，成為我們現代人生存的地球村的大環境。我認為台灣現代詩人的思想，首先必須認知這個大環境。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現代詩人應該用現代世界的視野和胸懷，來了解自己國家的政治、外交、經濟、社會、文化的處境和知識，而不能再生活於古老閉鎖的中國天朝思想義理中。物質上的現代化，比較容易達成，不管是用買的或用偷的。精神上的現代化，就沒有那麼容易。往往需要長期的思想革命。這種思想革命必須是起於個人的自覺。不但要張開眼睛看看現代世界的真貌，也必須往自己的內在思想反省對照，去除腐朽的觀念。這是用錢買不到，用偷用搶也得不到，而必須自己努力學習並加以實踐才能達到的內在思想革命。在詩的創作上，這並非無關緊要的高談闊論，而是關係到詩人的精神和信仰的心靈結構。這個心靈結構是一個詩人創作的出處和最堅實的基礎。有了這個現代的心靈結構，現代詩人才能敏銳看清所處的世界，認清自己和真理，以廣闊的現代胸懷去創造。

心靈結構往往是由一些看似微小的新觀念和新的自覺點滴累積而成。如果我們保持一個持續關注的動力，我們就能從每一天的生活中向現代世界學習並革除腐朽的思想。這些微小的觀念常常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結構的重建。比如說在政治大環境上，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已經是現代世界共同的普世價值，我就很懷疑那些混跡國民黨黨國義理的文壇中，或醃在講做人、輕真理的儒家醬缸文化中交際應酬，或甚至投向獨裁專制恐龍政權的詩人，到底具有甚麼現代化思想和信仰，寫著甚麼現代精神的現代詩。說白了那恐怕只是一些欺世盜名的假詩人罷了。我注重詩的精神內涵，不是沒有根據的。現代詩如果沒有真正現代的心靈結構，只在形式上玩弄文字小聰明，那麼它就不是具有現代精神的現代詩，而只是一種講究娛樂效果的雜耍。

在這裡我可以舉一個思想革命的例子。1905 年 Freud 在他發表的 “Three Essays On Sexuality” 提出本能的三個層次 Libido — Ego-Libido — Object-Libido。在 Libido 這個原始本能，是無關乎是非善惡的。只有在自我的形成和物我相對關係的建立上才有是非善惡道德觀念，和相對義務關係的產生。知道這個人性本能的層次，我們對人性和道德的觀念就會踏實得多、深刻得多。這已經遠遠超越了『人之初，性本善』這樣的觀念世界。我們還必須深刻反省，我們思想中到底還有多少這類陳腐的東西，時時刻刻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我們的理智和情感，阻礙我們的現代化。據說德國詩人里爾克就曾研讀了佛洛依德的學說。我相信不管是他的詩或他的生活，必定有一個現代詩的心靈結構在。當然他有德語的優勢，因為佛洛依德是以德文寫作的。佛洛依德的著作被翻譯成法文和英文而普及於歐洲世界，是十年後的事了。1924 年開始組成的超現實主義運動，就是受到佛洛依德學說啟發而產生的革命。而活在一百年後的現代，我們台灣的詩人有多少人真正脫離了自己無形中形成的思想牢籠呢。我對於台灣很多詩人把寫得奇奇怪怪的詩認定為現代詩，或不深入透視其思想和心靈結構的現代化與否，就認定那二三十歲或四五十歲的詩人就是年輕的詩人，實在是出於一種無知和淺薄。而其病根就在於他們思想和心靈結構的陳腐。對於那樣的詩人，不管幾歲，我都不認為他年輕或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