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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交往,我一向持「君子之交淡若水」的原則,深恐無故打擾人,造成人家的不便。尤其一輩子在工廠上班,說話質魯少文,時忘修飾而積習難改,總認為動口之事藏拙為妙。因此雖然習詩為文多年,卻鮮少參與文學社團活動,與文友少有往來。前輩千 武 先生,本土詩人尊為導師,鼓勵提攜後輩不遺餘力,戰後世代以降的詩人多沐其風,我當然也視其為師,受其影響,然多經由其文字著述,與千 武 先生直接互動僅有幾次。

一九八四年我承郭成義兄引介加入笠詩社,填了申請表,寄上幾首作品後,成義兄告訴我,某月某日到台中參加詩社年會,由與會的成員審查通過,才算正式入社,記得當年一道加入的詩友還有 張芳慈 小姐。在那次年會中,我第一次見到千 武 先生,地點在文英館,那時候千 武 先生是文英館館長。

所謂審查,只是一道例行的手續,表示慎重其事的意思,結果當然是無人異議地通過了。會中千 武 先生除了歡迎鼓勵的致詞外,還提到後山花東地區,我是第一個參加笠詩社,希望我在花蓮多留意寫詩的朋友,看能不能建立灘頭堡,使笠詩社多一個據點。成義兄當場開玩笑說:「責任重大喔」。

這一點,我是令人失望的。花蓮地區本就不乏詩人,他們結合緊密,與縣府文化局關係密切,大部分是教師,其中二位還是我兒女就讀國中的英文、 國文 老師。後來年年舉辦的全國惟二的詩歌節活動,其一就在花蓮,藝文風氣不可謂不盛。而我一則因個性低調「偏冷」,不曾主動親近人,二則工作的單位是地方上的「環境污染大戶」,職務的關係,與大多熱心環保活動的藝文界人士,先天上處於敬而遠之的距離外,因此不要說使在花蓮多一個據點,連地方上既有的詩人都不曾打過招呼。我的第三本詩集《怨偶》,由花蓮縣文化中心出版,還是譚石(王浩威兄)在花蓮慈濟醫院精神科行醫時熱心推介的,與花蓮本地的詩人可說沒有交集。

加入笠詩社的前幾年,我還在工廠裡擔任基層的小主管,工作性質較單純,休假容易安排,因此得以參加好幾次年會,大部分在台北,也曾在台中或高雄。我發現千 武 先生無會不與,幾乎是拿當自己的事業在用心經營。除了詩藝成就早有定論,不必我贅言外,在我參加的幾次會議中, 從千武 先生的處事見解與談話,我還覺得他思慮周延,組織能力極佳,乃一行政長才。證諸他主導舉辦幾次國際性的詩人會議,無不圓滿成功,我想此一判斷應屬正確。

成為同仁的翌年,我曾到千 武 先生擔任館長的文英館拜訪他。那次是我回斗南故鄉探望父母,返花蓮時打道中橫公路,在台中稍作停留,趁機去拜見。車上載著老婆孩子,又是他上班時間,只是禮貌性的拜會,叨擾了一杯茶,大約十幾分鐘就告辭而出,未曾深談。

第二次則是帶著花蓮名產玫瑰石當伴手禮,正式預約登門拜訪。那顆玫瑰石是我以一顆體積較大的奇石與人交換得來。一般玫瑰石加工皆是通體打磨光亮,那顆卻是以噴砂方式處理,堅硬瑰麗的石質保留部分面積的粗糙表面,頗有特色,我認為拿來贈予跨越兩種語言,中文行文中保留日本文化餘緒的千 武 先生,恰如其分。一進門千 武 先生向師母介紹我,說我「與明台同年」──想不到他記得。接著兩位老人家親切招呼,又是茶點又是水果,似乎當我是自己子侄,頗令我受寵若驚。

舍弟在台中服務,家住大里,當晚是舍弟開車送我到三民路他府上去的,下車時與舍弟約妥一個小時後來接我。不意一小時後舍弟到時,千 武 先生談興猶濃,於是我又多待了半小時才告辭。

千 武 先生從創辦詩刊的經過說起,談到他們那一代,從日文轉學中文的辛苦情形,對幾位同屬跨越語言世代的前輩,不放棄寫作的熱忱,語多讚嘆。雖不無夫子自況的意思,卻也可以看出千 武 先生揚人之善的美德。又因為我提到自己曾被公司派到印尼去作技術服務一年,他也說了一些在南洋當日本兵的往事。

那次拜訪談話中,我印象最深,覺得受益最大的是他談到文字本身的特色。他說漢字因為造型方正,先天就帶有「陽剛」之氣,用於抒情較不易表達完美,須特別用心處理。(大意如此)

平日偶讀中國古文學著作,我偏好唐詩中的律詩、絕句,尤其是邊塞詩中那種壯濶悲涼的意境。至於詞,除了蘇東坡少數作品外,總覺得太過柔膩,不合胃口,一直以為是作者個人的因素致之,聽他這一席話,想起詩五言或七言絕句,排列整齊,加上字型方正,真的有如軍隊列陣一般,拿來寫剛性的東西,氣勢上果真佔了便宜。至於詞,別號長短句,光外型就少了那種氣勢,這才知道文字的外形屬性也會影響作品的效果,頗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千 武 先生從公職退休後,常應邀到處演講。有一次,他要到花蓮來,事先寫了一封信給我,內容簡單數語,僅說某月某日他要到玉里高中演講,問我有沒有空一晤?不及其他。我想老一輩人行事比較含蓄,應該不只是字面上的這些意思,一看日期,只在幾天後,寫信來不及,乃找出他府上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師母說他外出不在家。我問老師要到花蓮來,可須要我效勞辦什麼事?請不要客氣,儘管吩咐,師母這才說,花蓮地方他不熟,想請我幫他找住宿的地方,還有隔天送他到玉里高中去。

我說這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只是玉里距花蓮巿約 一百公里 ,以花東公路的路況,行車約須一個半小時,演講的時間又在早上,住花蓮巿的話,那一天必須很早起床。玉里則是個小地方,旅館情況可能較差,請老師考慮一下,決定住那裡了再告訴我。

千 武 先生第二天晚上回電話說,他以為同是花蓮縣嘛,應該很方便,沒想到花蓮到玉里要花那麼多時間,他已經跟玉里高中連絡好了,就住學校宿舍,不麻煩我了。結果我就錯失了為他效勞,聽他演講的機會。

最後一次見到千武先生是在的年會上,在台北巿台大校友會館。那次前輩巫永福老先生也出席,巫老先生年紀大了身體衰弱,由一位看護小姐攙扶著,拄杖而行。會後到門口拍合照時,眼看無法自行站立,我遂跑進館內借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可能那是巫老先生最後一次出席聚會。那時千武先生應該也有八十歲了,看起來還很硬朗,看到我,很親切問我幾時再到台中找舍弟。此後一年或二年,我就從服務的工廠退休了,因須輪值照顧年邁母親,行止常受制,此後我就不曾再參加的聚會。

不過退休後,二○○九年五月間,我倒還跟千 武 先生通過一次信。

花蓮縣吉安鄉日治時期是日本移民村,就在我家附近有一座古蹟「慶修院」,是日本人留下來的宗教建築物,屬東密真言宗的道場,裡面除木造佛堂外,還有百度石、不動明王石雕像、佛菩薩石雕像、空海大師木雕像、日治時期街坊圖等等多項文物,每有親友來訪,我總是帶到此院參觀,權充導遊;諸多古文物,我多少都能掰上幾句介紹一番,只有掛在佛堂正門上方的一塊木匾,我說不出什麼名堂來。

匾的內容是一棵松樹,一條張牙舞爪的龍,樹下一個似乎是水缸的容器,水缸旁有一個武士,武士背後有一隻好像是猴子的動物,武士手按刀柄作對抗狀,看起來好像是要阻止龍咬走水缸內的什麼東西。以台灣寺廟牆上雕飾的圖案類比,此匾內容應是取材自日本民間的某一則神話傳說,只是不知故事出自何典。我對日本文化是個門外漢,問那些在裡面擔任導覽為人解說的義工,也沒有一個有答案,只肯定說是日本人留下來的。

我想起千 武 先生的日文造詣,以他對日本文化的熟悉,應能解我惑,乃將木匾及其張掛的位置拍了照,再寫一封問候信給他,請他指點。

千 武 先生很快就回了信,他利用我列印照片的紙張,在上頭註記,向我說明日本房子建築型制的幾個專有名詞,什麼叫「天井」、「欄間」,那裡叫「鴨居」、「障子」;說「一般會利用欄間來作一些藝術性的圖樣裝飾」──掛那塊匾的地方正是「欄間」。至於該匾內容是何故事?他寫道:「看這張裝飾有龍、有武士,是在台灣創作的吧,因為在日本不會用龍做任何裝飾的。」雖然沒有正面說明事出何典,卻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線索。

一生堅持信念,所志多遂,又以九十高齡辭世,兒女各有成就,前輩千 武 先生堪稱一生至此無憾了。但我私心卻希望他能多留幾年,讓後輩還有機會聆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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