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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電話詢問租屋之處,年輕的索因卡認為價格合理,住所合宜(“indifferent”L2 ),且房東太太不會干涉生活,於是相當滿意即將租屋之處,但是或許因為過去曾有不快之經驗,索因卡決定先「坦承」(“confession” L4),避免白跑一趟,徒勞無功。於是他禮貌地據實以報,那就是:他來自非洲。索因卡善於利用字詞的多層意義,創造出詩意的多層意象。表面上索因卡描述住所合宜,此「合宜」且有無情冷漠之意,一方面暗示房東太太對於索因卡之坦承即將呈現的鄙夷之態,另一方面也暗示英國的白人世界長期對於有色人種的歧異。此外,索因卡謂之「坦承」的用字,採用的是西方基督宗教文化裡的「告解」(“confession”)。「告解」一詞,於行動上是自認有罪之信徒,羞躲於斗室,向神父告解其「罪」。相對於索因卡位於電話亭內的斗室,向房東太太「坦承」其膚色,明顯嘲諷西方種族主義誤將「膚色」視為「原罪」的荒謬。

    即使原本交談愉快,一提及膚色,房東太太馬上靜默不語,態度丕變。而這位夫人,並非一般民眾,而是受過教育,教養良好,家境富裕的婦女。西方世界一位有教養的婦女會因為租賃者的膚色,而心生厭惡(“Caught I was, foully.” L9),實在是詩人始料未及的。索因卡多次使用「靜默」(“silence”)一詞,除了代表房東太太對於詩人的「告解」無法接納之外,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膚色」在西方社會的禁忌。白皮膚一直以來都居正統地位,非白色之人,於殖民時代即被消音(“silenced”),到了二十世紀中期,即使自由與尊重的議題漸興普及,膚色仍是禁忌。而詩人所描述之租屋過程,正是另一場他者膚色被消音的經歷。不只黑色人種被消音,白色人種也不願與之對話,不巧相遇時,白色之音即靜默以對,無聲地表達種族主義的真實存在。

    有教養的西方婦女於是以無禮之詞質問索因卡的膚色:「多黑?」(L10)房東將人機械化地編排成「淺黑?還是很黑?」(L10-11)黑色人種,只有兩種,「按鈕A,按鈕B」(L11),在西方世界裡,即使受過教育的有教養婦女,也僅提供兩種選項讓詩人表達其自我身分,完全無視有色人種世界中的個別與差異。這樣的質問顯示西方社會大眾對於有色人種的物化與簡化,毫不尊重每個黑人個體的主體意識、道德良知、聰穎智慧等等。此等種族誤解,著實讓詩人不敢相信,甚至氣憤。

    索因卡表達憤怒的方式含相當意象。他沒有直接描述對房東太太的不滿與惱怒,反而以氣味(「噁腥餿臭的電話亭」L11-12)與顏色(「紅色」L12-13)作隱喻。顯然房東的話語令人作嘔,態度令人發火。而詩人之情勢明顯不利,宛若受囿於電話亭、郵筒、或雙層巴士的密閉空間(L12-13),狹窄如牢籠,困如獄中獸。

    意識到其困頓模樣(「它是真的!」 L14),索因卡感覺備受羞辱,但仍保持有禮姿態,懇請「淺顯說明」(L16),然而房東太太既無覺知也不領情,只是換個方式質問相同的膚色問題。這位西方婦女的換句話說,也讓索因卡巧妙地調侃成「體貼」(L17)的善意,當然讀者明白這位抽著雪茄與塗抹胭脂的女士,絲毫不改其高傲姿態。

    於是,「啟示時機」(L18)到來,該是攤牌之時。索因卡延續基督教的「告解」隱喻,此處以啟示錄(Revelation)作為隱喻,暗示詩人將宛如神的使者一般,為讀者揭發真理與展示新世界的到來。詩人先技巧性地迎合房東太太的問題,將自我物化成巧克力,詢問她假設的答案是否為「原味巧克力或牛奶巧克力」(L19)。房東喜歡也「認同」他的比喻,認為這樣的提問相當「客觀」有理;她高傲的認可,同時也透過兩者的意見相仿,「粉碎」了她問語中的「輕慢的無情」(L20-21)。所謂的「粉碎」其輕慢之態,當然是一種反諷,是詩人透過兩者意見差距,強調西方世界普遍的種族主義思想。於是,在索因卡確認沒有誤會房東之後,他迅速調整勢態(「迅速地,波段調整」L21),反將婦人一軍。

    既不選擇「原味巧克力」也不選擇「牛奶巧克力」,索因卡提出另一種解答方法:「西非黧黝」。黑色並非如西方人想像的,只有很黑與淺黑。即使在深黑中,也有多樣之黑,索因卡為黑人的主體提出新解,向西方世界啟示黑人的主體意識與個體的多樣性。

    然而,「靜默」再次出現。不過,這次的「靜默」,與之前的「靜默」不同。在「啟示」之前,房東夫人的「靜默」來自於白人高社經地位的傲慢,然而此時之「靜默」,則是因為「奔馳的想像」(L24)盪遊於腦海「光譜」(L23)之中,搜索「西非黝黑」之意。「靜默」是基於難以啟齒之辱,無法開口之「不解」。最後,她的「語調鏗鏘堅實浮上唇舌」(L24-25),「真誠」的表達她知識之所不及,詢問:「那是什麼」(L25),並表達「不知其為何」(L26)。索因卡巧妙的使用雙關語“hard”,一方面表達堅實(hard)的鏗鏘之音,另一方面也暗示,即使受高等教育的房東夫人仍舊不解困難(hard)之詞語,原來話筒另一端白人所歧視之黑人,竟然能夠自如運用白人所不解之艱澀字詞。透過艱難字彙,索因卡暗示人的智識高低,品格好壞等等,非由膚色決定,甚至透過黑人高於白人的知識落差,更能凸顯膚色原罪的荒謬與傲慢。

    索因卡於是回答:「像是墨黑」(L27)。房東太太認為那就是深黑。不過詩人解釋,所謂的墨黑不盡然就是深黑。詩人請求房東從頭到腳,重新認識這位黑人多樣性的真實面貌:除了顏面上的墨黑之外,他的雙手雙腳是「亞麻色」(L30),臀部則是「烏鵲黑」(L32)。索因卡形容他的雙手手心與雙足足心的亞麻色,使用blonde(金髮碧眼的白人)這個字彙,將黑人與白人的斷然色差,調整到一致的彩度,也就是共享同樣的字詞blonde(亞麻色)。透過「亞麻色」的統一色調,詩人於是達成其「啟示」的目的:昭告世人膚色差異不代表人種高低,無論黑人或白人都應當受到相同的尊重;人與人的真正差異並非來自膚色,而是來自內在心智與相互尊重的誠意。

    索因卡一方面透過艱澀字彙「黧黝」來打破膚色階級,提出新的視人尺度,另一方面又透過「亞麻色」,將所有膚色人種統一成「人」的單位。世上之人,無論膚色如何,都應以「人」為單位而非顏色,更不能以顏色作為階級的分類。

    最後,詩人又更進一步調侃房東太太。透過片段式的詞語所形成的多重解釋可能,索因卡解釋他的「臀部」乃因為「愚蠢」的「摩擦」(L30-32),而造成另一種「烏鵲黑」(L32),然而此處詞語形式的片片斷斷,使得「愚蠢地」(L31)一詞,排列於「夫人」(L31)之前,彷彿是在形容緊接於後的「夫人」一詞。詩人隱約調侃富有的房東太太,徒有優越表象,內在其實貧乏,不只知識不足,甚且缺乏尊重他人的良知,儼然只是「愚蠢的」人罷了。

    不使用任何咒罵之詞,詩人卻優雅又禮貌地羞辱了房東太太,讓她羞憤地掛上電話(「她的話筒傳來霹靂雷鳴/轟隆我的雙耳」L33-34)。即使擁有社經地位,白人夫人還是失去優勢,原因不在知識的多寡,而在對於他者的尊重與否。知識,只不過是索因卡的武器罷了。透過知識的武器,索因卡帶給西方人的「啟示」就是——「尊重」。「相互尊重」才是普及的永恆價值。於是,詩人最後回應房東「您可否也看看您自己?」,(L34-35)並非單純的挑釁,而是「懇請」(L35)西方知識分子也能慎重自省,是否已清除排他己見,卸下異色眼鏡,平等看待所有他者。

    透過〈電話交談〉,索因卡帶給西方人的課題是:世上之人不論膚色階級,都應當以「人」為單位地予以尊重,西方世界中任何階級的有色人種,都應當獲得同等的敬重與對待。當然,他也給台灣同樣的課題:前來美麗蕞爾台灣的任何人種,無論是亞麻色的西方人,或是深色的南亞人,無論勞工亦或白領,也都應當獲得相同的尊重與對待。因為我們都是「人」。

 

引用書目

Soyinca, Wole. 1988. “Telephone Conversation.” Robin Malan, ed. Explorings: A Collection of

     Poems for the Young People of Southern Africa. New African Books. P.78





[1] 奧貝爾庫塔是奧貢州(Ogun)的省會,位於西非奈及利亞西南方,距離幾內亞灣不遠的一個城市。

[2] 尤汝巴人是西非的原始部落民族,於十二世紀曾建立尤汝巴城邦王朝。尤汝巴人總數約四千多萬人,絕大部分分布於奈及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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