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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野四郎在《現代詩的探求》中寫道:「詩人對語言機能的領域了解越深,也就是一個越優異的詩人。因為那些了解的廣度與深度意味著詩人的表現力。所以說賦予詩人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探究語言的領域也不過份吧。

    對於作為工具的語言,詩人當然應該對它的機能要有深刻的了解。然而我認為了解語言機能乃至於掌握表現力,在詩的創造過程,應當是屬於後段的工作。雖然語言在人類感覺、認知乃至於思考的最初階段,就扮演了認識、捕捉、符代、思考和組織的工具的角色,如果把語言在這一階段所扮演的工具性角色也算在對語言機能的了解的話,那麼在這階段之前,詩人的創造,還存在一個詩意如何在心靈產生、醞釀和運作的初始的奧秘。詩人是如何具有異於常人的敏銳而細膩的心靈,使他能夠去感知、發掘存在於大千世界萬物萬事中的詩意;如何從千變萬化的命運和生命的對應中提煉出深刻而豐饒的內容和意義;或者更甚而想像出從未存在於以往的生命想像中的東西來,這樣的心智能力和生命內容的涵養和悟解,才是更為根本的詩的源頭吧,才更是一個優異的詩人所必須具備的稟賦和條件吧。如果生命沒有這詩意和內容,詩人拿語言要表現什麼呢?打個淺顯的比方,就像一個鋼琴演奏家如果沒有一個偉大的曲譜,他能彈奏出偉大的音樂嗎?詩人應當更像是作曲家而不是演奏家,雖然他或許往往也擅長演奏一種或數種樂器。但是他不必會演奏所有的樂器,而只要能了解它們的特色,就能把它們組織起來,創作出偉大的音樂。而音樂如何從內在醞釀發生,則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奧秘。

雖然這樣,作為認知和思考的工具,如果詩人擁有語言的敏感度、精確度、靈活度和豐富性,對詩意的激發和捕捉乃至於思考和組織,還是從一開始就有決定性的幫助。有些時候,當那已經涵養成熟的詩意和語言幾乎同步產生時,我們或許就不能分清何者在先、何者在後,或者感覺像是因為語言成熟而詩意才誕生一般。即使看起來和語言似乎一起誕生的詩意或悟解,被我們視為靈感的東西,到底在詩人的生命裡是經過怎麼樣的醞釀,已經醞釀了多久,唯有對內在有高度自覺的詩人自己知道。因此,嚴格說來,這詩意和內容在我們生命中的涵養和熟成,應該是先於語言的一段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所以才有詩有賴於經驗者多於情感的說法,雖然經驗與情感也是互相作用提昇的。Rainer Maria Rilke “INITIATION”一詩就對詩的創造過程,內在和語言如何產生、熟成、捕捉到詩意而建構起一個全新的世界,有很清楚的披露。先是詩人從舊慣陳腐的房屋向夜晚走出,因為看見一株兀自佇立、纖細的黑樹而觸發靈感,感到一個全新世界的完成,卻仍在成長,有如一個字語的熟成,仍在心中玩味沉吟而未被說出,因為詩人還在用意志捕捉真確的意義,直到意義被詩人捕捉,新生命的頓悟就使本來倦怠無趣的雙眼輕柔地看見新世界自由自在的機趣,而不是被語言定義所僵化。對於創造過程的始末說得非常明白。這首詩用了很多意象和隱喻,實踐了詩語言最高程度的精確和意象的象徵活化作用。他所用的每一句和每一個關鍵字,從頭到尾在意義上和情感上都互相精準關聯。為了方便讀者參考,我將抄錄該詩的英譯於文末。

藉著文字外在的形式,讀者才能看見詩意,但是詩的發生和形成是頗為內在的。如果詩人對自己的內在有自覺,對語言的生成和運作有自覺,那麼他在寫作的時候,應當會因內在的自覺而檢驗語言的真實性和有效性;同時也會因為語言被磨練得更為敏銳、精緻、豐富而靈活,而更能刺激思考和感情,探觸存在更深刻的內在和意義。這一段交互作用的過程,也是感性和理性高度融合的過程;是語言和生命內在互相提煉的過程。所謂的表現力,應該可以說是這個過程產生的結果。雖然有些詩的產生,這種過程猶如電光火石般在一瞬間發生,但也有很多時候詩並不來得這麼容易。就如我們生命的成長過程,我們的心靈是不斷地在矛盾和衝突中取得悟解和平衡,在迷惑和困擾中找到生命的出口的。我們的詩自然也是這樣創造的。人生很少完美,我們的心智也很少完美,至少一開始就很少完美,甚至於永遠也不會完美吧。上帝創造的世界並不完美,所以人類需要奇蹟、科學和詩。詩人憑著敏銳細膩的心靈和高度想像的心智,在迷惑、痛苦、衝突和困頓的人生中,不斷化解、昇華、深化並豐饒生命的詩意和內容,去彌補生命的缺憾,結晶出璀璨的星星。相較於個人技巧和才華的表現,對詩人和人類來說,這是更為重要的價值吧。因此我認為,優先於表現,詩人最重要的工作,在於悟解;詩的最高價值,不在娛樂而在於昇華。(然而這也不意味著技巧和娛樂的否定)。他的詩的品質和價值,亦當以此為衡量的標準。至少,我對自己的詩是這樣看待的。

就因為詩人是這樣必須去為粗糙、陳腐的生命以及迷惑、空洞的心靈尋找並注入意義和美;是向著黑暗和空無把自己投擲過去的生命工程。這非但不是一般人享受的美好詩意,反而毋寧是一種痛苦的掙扎。當然果實也可能是美好的。‘The poets are not at all poetical. He is the most unpoetical thing in existence. He has no identity. He is continuingly filling something more to the body – The sun, the moon...’  John Keats 會這樣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如果以世俗一點的眼光來看,John

Keats八歲時父親意外墜馬死亡,十三歲時母親死於肺結核,二十一歲開始寫詩期間一直照顧患肺結核的弟弟,兩年後弟弟死亡,他自己也開始出現肺結核病徵。因為貧病交迫,也無法和相愛的女友結婚。二十五歲時為了躲避致命的嚴冬,他在幾個熱心朋友的資助下,遠渡義大利養病,而於二十六歲病死異鄉。這樣命運坎坷,貧病交迫,生離死別的生涯,可一點也不浪漫。這個病軀只及五呎的詩人,是以怎麼樣的詩心來應對這不可抗拒的命運的重壓,如何昇華他痛苦的生命,而結晶出那些詩來的。或許這是對抗命運的英雄式的浪漫,更讓我在讀他的詩的時候,多了一份深沉和複雜的心思,看到了陰影中閃現的異彩。

 

﹝附錄﹞

 

        INITIATION                      by Rainer Maria Rilke

Whoever you are, go out into the evening,

Leaving your room, of which you know each bit;

Your house is the last before the infinite,

whoever you are.

Then with your eyes that wearily

scarce lift themselves from the worn-out door-stone

slowly you raise a shadowy black tree

and fix it on the sky: slender, alone.

And you have made the world(and it shall grow

and ripen as a word, unspoken, still).

When you have grasped its meaning with your will,

then tenderly you eyes will let it go…

                                        

                                  English Translation by C. E. Macinty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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