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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開的詩花

 

二戰後,因為政權與語文使用的易變,台灣詩壇成為從中國來台詩人的天下,台灣本地籍的能使用中文書寫的,為數甚少。黃騰輝是其少數中的一位,所以他寫新詩發表很早。後因他在職場有相當好的工作和成就,逐漸鬆懈了扭拉詩絲的勁力。然而他的詩心並不死,參加《笠》詩社不久於《笠》第九期(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五日出版)擔任掛牌《笠》詩刊發行人,至今歷經45年。

對詩的藕斷絲連,使黃騰輝職場退休後,在六、七十歲高齡的晚景,再次綻開詩的花朵,而且花藝令人注目。

二○一○年十二月出版的黃騰輝詩選集《冬日歲月》分:殘月浮世情懷短歌四集,收錄的作品大多數寫於上世紀九○年代末與新世紀,極少部分是早期作品。

黃騰輝出生於一九三一年,現已八十歲。近來寫作不輟,仍北中南奔走熱心參與詩的活動。

在現實生活裡,黃騰輝富裕優渥,堪可滿足,但相對於詩壇,如果不是獲得主流詩派的青睞;或流行商業化媒體的瘋趴,一位實實在在創作的詩人,是難免孤獨寂寞的。好在他有好咖啡,好茶、好酒與好友相伴,自然而然,襟期脫俗。

 

二、咖啡茶酒的生活

 

讀黃騰輝的詩,第一個感覺是我們從詩中窺視到他生活的私密,也讀到了他內心的真。他的詩的形式語言一直與他真實的生活保持適當的聯繫;詩的語言形象沒有扭曲變形到無法認辨;也無吊詭矛盾或故意拉開張力,以致延伸了意指而擱置乖離的現象。所以讀他的詩有疏暢的感覺。

可以說,他的詩表現了他生活的實在,他生活在詩裡;在一種可辨性的詩語言所結構的建築空間裡。因為是真摯的,生活的,所以他的詩的內容全部是生活體驗,而非理論的虛設想像的圖像。

黃騰輝晚年,遠離了令人疲憊的應對喧嘩的職場,生活趨於素淡。素淡必然而靜漠,漠然而靜守則是一切本源之歸終,之所以黃騰輝晚景仍然詩意盎然,是因他已悟到淡漠於生活而能順物自然,又從自然裡體悟到詩與物與我的關係是存在的意義。

研磨泡飲一杯咖啡是生活,更是詩趣的樣相。

 

既然持研磨的純情

蒸餾的原味

又何必奶精與糖的挑釁

 

這杯沉重的苦澀

不信 喚不醒夢的濃度      ——〈咖啡〉

 

生活的素淡,才能落華歸真,真的本源是萬物的原味,原味以顯示純情,這是生活的態度,雖然有點「苦澀」仍要「喚醒夢的濃度」。這又是生活在接受挑戰的另一層次上,那就無需「奶精與糖」的了。咖啡的生活,顯示生活了咖啡醇真的品質。

〈下午茶〉一詩,喝飲的還是咖啡「午茶 一個人的咖啡/一個人的沉思」。咖啡已成為詩人日常生活節拍中的符號。而真正的品茗(茶)還是免不了的。

 

沏一壺清香,

與寂寞冬日作伴。

 

茶,無語

只等裊裊幽香,飄散紅塵苦澀。

 

心靜片刻,

悠然問禪,自渡。

 

但,杯中依然心思浮沉,

杯底依然回憶沉滯          ——〈品茗〉前半段

 

退去紅塵之外,老人多的是空閒時間,沏茶自娛,仍不免寂寞。茶與咖啡同樣「苦澀」,但它畢竟可以「心靜片刻,/悠然問禪」以自渡;只是渡來渡去,「依然心思浮沉」,不免依然「沉滯」於「回憶」之中。生活的清閒淡漠如茶,卻因過分清閒而往事回憶襲上心頭,這是生活時空倒顛回溯的盪漾,只有詩情詩感能點清心底的漣漪!

酒,常被認為是詩人墨客激情友客的佳釀,「酒是治愁藥」。黃騰輝的〈酒歌〉難免表達詩人愁悵心路。所以才有:

 

孤獨難解,

舉杯,向酒問路

......

酒路,

依然是一條遍體鱗傷的愁腸。

 

自古以來,常人都想借酒消愁,卻是愁更愁。

能有幾人像李煜筆下〈漁父〉:

 

一壺酒,一竿身,

世人如儂有幾人?

 

這樣的瀟灑?只有遠離了塵俗的干擾,獨自擁有一片天地的漁夫才有的吧!李煜雖貴為帝王,也只是羨慕撰詞,其自身仍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喟嘆!其實詩人黃騰輝已遠離台北繁華,優居新店溪畔,享受人間晚景的幽適怡淡的生活。

元.張可久有一曲〈山中傳奇〉寫到:「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松花、春水;釀酒,煎茶,何等雅淡脫俗,逍遙自在的呀!今之眼前詩人比之古人優渥萬千,知足呀!何愁腸滄涼之有!

咖啡的濃,是詩的濃;茶的淡,是生活的淡;咖啡與茶都能提神,唯酒亢奮之後令人迷醉。

有人喝茶,不飲咖啡,有人相反;有人獨嗜酒,不愛咖啡與茶。三者皆嗜好的人,少數。詩人黃騰輝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而是統統攔在懷裡,可見其生活的深淺、平奇濃淡、茫醉諸多繁複疊層的吟哦,盡呈現在詩作之中,已道盡人間天堂般的生活,令人羨煞!

 

三、自然流露的詩藝

 

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說:「所有人都是自然的學生,智者更不例外。

老子說:「道法自然」。詩道就是天道,天道就是自然。

莊子說:「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又說:「無為而才自然矣。」自然的最好。

自然就是美。              

自然是化繁為簡的自在。

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自然就是隨心所欲不踰矩。矩,是法度是器。用各種理論方法來約束,不踰詩之矩,踰了矩,則成為天馬行空,不定確所言所指意;或落入某種理論教條的窠臼。

黃騰輝晚景所寫的詩,就是自然流露,自然而來,自然存在的作品。

詩的藝術之美,以自然的形式表現,不加過分藻飾、雕琢。這裡講的不是自然主義的主張;也非複製自然的模仿。

美在於事物本身,在於其本然的顯示,和胡塞爾的現象所講的「重返事物本身」一樣,而將對事物的直覺轉換為物我合一,將詩以語言符號的體驗來認識自己的一種內在意義的意識。

 

散落的老朽殘骨,

重新組立起來,

宣佈獨立。

 

傾斜的生命,

因支點的平衡,

得以挺腰扶正。

 

顛簸冷暖的歲月,

說它是惟一支撐的伴侶,

不如說是血脈相通的手腳。

 

踩穩自尊,

踏出一片

失落已久的天地。       ——〈枴杖〉

 

〈枴杖〉這首詩,可說是作者晚年時,自我審視託物寄身,寓化自己的意識表現。年老須要使用枴杖都因骨質疏鬆,骨格鬆散,所以藉用枴杖「重新組立起來」要靠自己原本的力量才能「宣佈獨立」,站起來,自由行動。已經老化傾斜的身體,藉枴杖支撐平衡,就可以挺腰重新昂揚起來。

伴侶終會一個先走,枴杖成為伴侶而至化成血脈相通。我是枴杖,還是枴杖是我?人不論走到什麼坎站,自尊最重要,要踩穩,才能踏出一片天地。

〈枴杖〉一詩,四小節分四個不同層面,自然流露作者晚景〈冬日歲月〉的生命現象與本然意識的底韻。

從「組立」到「獨立」;從「傾斜」到「平衡」;從「顛簸冷暖」到「血脈相通」;從「踩穩」到一片的「天地」。語言符號的掌握,到意指的跨越指向,不用任何誇飾形容的語彙與修辭的技法,像是自然的言說,順理的表達。

蘇東坡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讀〈枴杖〉一點都不反常,合情合理地道出晚景建立自尊的形象,詩意平淡得自然挑逗,從無味平素中激出詩味,這是天工自然的詩藝,也是常態中之美。

黃騰輝在《冬日歲月》詩選集裡,寫了不少寂寞、孤獨、蒼涼以及愁、憂、苦、鬱,這是否他生活榮華光耀投射的另一面陰影?不得而知。就這些詩的技藝來說,〈愁〉這首詩,短而有勁,這一招半式就足以走行江湖,還用得上十八般武藝嗎?且看:

 

從樹上飄落下來

 

落在蕭瑟的心湖

正好成一個「愁」字        ——〈愁〉

 

這個從秋空飄落下來的字意,迴紋而震盪了整個心湖成愁,還呈現了秋之愁煞人的情景。沒有比喻;也無所謂象徵,詩的肌理乾淨俐落得如秋落僅剩枝椏的空茫,淡漠中反呈濃烈的秋愁之意。

沒有任何技巧的鑿痕,是大自然的現象客體與主體本然的接應,達成了物我天然渾成的詩境。是莊子所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的吧!

黃騰輝泡茶,喝咖啡,飲酒,說了不少醉中夢話,〈醉〉這首詩,最為中肯而得要眇。

 

隨筆 速寫 啤酒小酌

小說 散文 紹興痛飲

 

詩 才是最濃的高粱

醉生夢死          ——〈醉〉

 

生活樣相有太多的選擇,最後還是詩的高粱最濃醇;最令詩人「醉生」又「夢死」,這種心緒寧願被詩所凌遲,不只是詩迷而是詩癡。

四行成一詩,詩短而醉。要在「醉」中耍出什麼技巧,花招都是多餘的。

喝酒就喝酒;寫詩就寫詩,吞吐之間,何其自然的呀!

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在他知覺現象學理論中,說知覺是藝術創造的關鍵,因為它將「可見的」轉換為「不可見的」,同時又將不可見的轉換為可見的;它實現了兩個世界的「雙重轉換」。黃騰輝詩中,上述所提的〈拐杖〉、〈秋〉以及〈醉〉都可以如是觀。因為他轉換得很自然,不奇異,也不含蓄隱晦,所以「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也就是當下語言所示,即是詩,不假其它譬喻言說。

 

四、自存自在

 

蘇東坡詩中有:「鹹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可藉以說明,黃氏詩作其個中之至味,令人詠誦,乃出於自然湧現的詩味。

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六祖壇經)。自性即佛性,意思就是說一切事物與現象都離不開佛性。咱也可轉語:一切事物與現象都離不開詩性,也就是現象回歸本源,物與物之間;物與我之間直觀會通,只要有詩心存在,詩意俯拾即得,詩藝表現則自然流露。

黃騰輝晚景生活在咖啡、茶、酒等素淡而愜意中,或有些許寂寞苦悶,無傷風雅;詩性詩藝如山野花草自然綻開,更如品嘗咖啡、茶、酒之醇香美味,都是取之天然花果之釀造而生活藝術盡見於此,何等自在自然美麗的人生呀!

                    (2011/08/16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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