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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文學的人大概都知道,詩人的作用及社會意義是柏拉圖的有名論證。柏拉圖認為社會應該放逐詩人而讓哲學家當皇帝因為詩人掌握不住真實the real。柏拉圖雖然遠是希臘人,但他是西洋文學概論的奠基者之一,而關於他這個經典的故事在當代文學評論中重新引起了注意即注意詩作的倫理意義後現代的「真實」其實是模擬和再現無謂本質上的「真實」。既然詩人沒有「真實」與否的問題,那麼接著引發的就是詩本身到底有無存在的必要與貢獻到底是詩辯亦或詩歉」?十六世紀伊莉莎白,十八世紀後段浪漫派,十九世紀維多利亞到現代主義如艾略特的作品,這類思辯總是能風潮符號的不定性意指和符指的流動新批評的文本專注,在在都是與此相關的重要文學評論議題。

關於詩人的文化意義和倫理作用一言以蔽之,即在某些意義上,「文學無用」不但不是貶辭,且是某種讚美儘管詩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其實也不在乎是不是讚美。關於文學無用論,幾年前在紐約時報上,由知名學者Stanley Fish引發熱烈討論,在台灣的伍軒宏教授也有相當中肯的回應。[1]如果只用一句話來概括,即如解構學者伍老師文章所示:文學無用,也就正是它的用。我們知道「無用」和『無言/瘖啞』,在德希達的解構概念中有共通之處。一方面,作為精神分析的研究者之一,「瘖啞」是一種無法言語、不會說或不能說的狀態,但是「瘖啞」這種症狀賦予「不說」意義:它也是一種「要說」。這種無卻是有的概念,是康德的倫理,是中國老子的哲學,也是精神分析論述的重要演繹之一。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延續前期討論過的異鄉人和他者的概念,在此可以作為本篇詩藝,詩的倫理,與後殖民關係的另一個切角。社會學者于治中教授曾有一篇文章討論類別與範疇的不確定性(〈理論的異鄉人〉)。在該篇論文中,他指出「文學以『類』為聚的特質,事實上與一個更根本與更隱晦的問題相關,即文學如何被限定與定義的問題。因此,面對語言實踐中的這種異質性,『文類』的概念經常只是暫時遮蓋或轉移了焦慮,並無法真正免除。焦慮會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時刻返迴。」(于200098)至於文學與文字的特質,于文接著指出:

 

在十八世紀末,以Schlegel兄弟為首的德國早期浪漫主義(Fruhromantik

在提出現代意義下的「文學」這個問題架構時,即是建立在語言的非指涉性,

非再現性的現實之上。這種在本體論上對語言的質疑,不僅打破了批評與被

批評對象的原有關係、文學與文學理論的界限,而且更進一步模糊了理論與

實踐的分野。使得理論本身即是文學,或者說,文學在生產自己理論的同時,        亦是再產生自身。(98-99

 

于文特重羅蘭巴特的說法,認為語言的異質性,可能並非完全是苦修禁慾的,而是一種歡愉(jouissance),充斥著經驗性。接著他強調了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核心觀umheimlich,即在熟悉中的異質與不相容。「某種內在於我們熟悉之中的不熟悉,這種令人不安的異質性,不僅存在於『文學』這個問題架構之中,也貫穿著做為說話主體(speaking subject)的我們,並構成了我們存在的可能條件。」(99

也就是說:異質性不止是常見的,是藝術的,是文學的,也是存在的;不止是豐盈之餘的主體存在充份條件,其實就是必要條件。

前文提到他者的概念,其實「文學」本身也是一個他者。這或許是所有詩人的共同心聲。「『文學』更以它指涉的工具,不斷地將『我』召喚(articulate)成『他者』,如韓波(Rimbaud)的名言:『我是一個他者』(Je suis un autre)」。(99)最後,于文以克莉絲德娃的名著《理論的異鄉人》作結尾,本文則以擬此讀法介紹諾貝爾詩人希尼的作品。首先,在《理論的異鄉人》中

 

克莉絲德娃將異鄉人分為兩類,一是諷刺者(ironiques),另一個是信仰者

(croyants)。諷刺者是指那些擺盪在巳逝的過去與不可知的未來兩者之間

的異鄉人,永遠站在現實之外,漠然地存在。信仰者指的是那些既否定現實、

又否定過去,全心全意地擁抱未來,想要不斷地超越者。這類異鄉人將整個

希望寄託在某種理想性之上。理想性可以是指工作、宗教、理念…等,任何

可以使異鄉人獲得救贖的事物。

 

無論是擺盪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諷刺者,或者是寄希望於未來的信仰者,立場縱然有差異,可是兩者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現實的否定;或者更確切地說,亦是對異質性的否定。對自身異質性的這種否定,使得這兩類異鄉人不斷地自我複製,並且不自覺地將這種否定投射於外,再複製其所謂的「他者」。在台灣,文化研究如果想要真正地跳脫出西方殖民主義以降的認同邏輯異鄉人的邏輯提供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思考範例。(100

以上指出,在文化研究和創作方面,打破二元對立的界限,將範疇模糊,質疑既有的分類,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

這種變化放在詩作的倫理上來看,可用以下三個重要的西洋文學評論人物來闡述。首先,德國文學評論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和德國劇作家布來希特(B. Brecht)都曾提過,藝術的倫理,首先是社會實踐,其次才是作為學術上解析的對象。即便是形式主義者,也是某種社會實踐,只是比較隱晦。而法國社會學者福柯的《知識考據學》說得很清楚:「對考據分析而言衝突既不是有待化解亦非有待發現的秘密法則衝突本身是待被描述而不是基於任何想要去化解的意圖以便消解它;也不是要將之激化以便將之反果為因。」(《知識考據學》151 (For archaeological analysis, contradictions are neither appearances to be overcome, nor secret principles to be uncovered. They are objects to be described for themselves, without any attempting being made to discover from what point of view they can be dissipated, or at what level they can be radicalized and effects become causes.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151)

20世紀的重要詩人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北愛爾蘭土生土長的詩人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擁有豐富著作同時也主編幾版大受好的文集是位樂於與人分享文學的文人諾貝爾評審團認為他的作品具備抒情美感和倫理深度works of lyrical beauty and ethical depth)。」

希尼承繼艾略特的詩風poetic integrity聲韻想像auditory imagination);更重要的是,他承繼艾略特的理型。艾略特認為詩必須也必能表達文化既是文化的守護者也是連繫不同文化的橋樑。由此觀之,詩藝和文化各自表達了語言倫理、符號學的獨立和倫理的後現代意義特別是後殖民文化的文化建構文化是希尼的重要題目因為他自已獨特的生長背景。希尼第一本詩集第一首詩挖掘〉,便開宗明義表明期許自己能以前人以汗水紮實耕種土地的技巧和堅毅從事作筆耕,付出辛勞,刻印土地與民族的生活情感

 

Between my finger and my thumb     歇息指間的

The squat pen rests.                那厚實之筆

I'll dig with it.                     我將以之耕耘

 

另外援引作家陳黎在希(陳黎譯「奚尼」)於2009獲英國David Cohen文學獎,肯定其終身創作成就的獎時,所翻譯的希尼之兩首詩。這兩首詩是詩人概括自己一生詩創作之成績:一是〈地下鐵〉(“The Underground”,1984),另一是十四行詩〈喝水〉(“A Drink of Water” ,1979,使讀者一窺希尼的文字成就[2]


There we were in the vaulted tunnel running,

You in your going-away coat speeding ahead

And me, me then like a fleet god gaining

Upon you before you turned to a reed

 

Orsome new white flower japped with crimson

As the coat flapped wild and button after button

Sprang off and fell in a trail

Between the Underground and the Albert Hall.

 

Honeymooning, mooning around,late for the Proms,

Our echoes die in that corridor and now

I come as Hansel came on the moonlit stones

Retracing the path back, lifting the buttons

 

To end up in a draughty lamplit station

After the trains have gone, the wet track

Bared and tensed as I am, all attention

For your step following and damned if I look back.

 

在那有著圓頂的隧道裡我們急馳,

你著蜜月外套的飛奔在

而我,我是的神祇趕

在你變成蘆葦

 

一抹緋紅初新的白花前

因那外套狂野鈕釦一顆顆

彈落地

在那地鐵和艾伯特廳間路

 

蜜月,月光,錯過的音樂會,

我們的回聲消逝於那迴廊而此刻

韓賽爾腳踩下發閃的石子

那拾那路,拿起一顆顆扣

 

直到燈火皓亮的車站

列車離站潮濕鐵軌

緊繃如我神貫注

那緊後的腳步,若我回首將墮


The Underground地下鐵羅青香試譯


 


 

A Drink of Water

 


She came every morning to draw water

Like an old bat staggering up the field:

The pump's whooping cough, the bucket's clatter

And slow dimineundo as it filled,

Announced her. I recall

Her grey apron, the pocked white enamel

Of the brimming bucket, and the treble

Creak of her voice like the pump's handle.

Nights when a full moon lifted past her gable

It fell back through her window and would lie

Into the water set out on the table.

Where I have dipped to drink again, to be

Faithful to the admonishment on her cup,

Remember the Giverfading off the lip.

 

  陳黎譯

她每天早上前來汲水,

像一隻老蝙蝠蹣跚步上野地:

幫浦百日咳般的喘聲,水桶嘩啦的噪音

以及水注滿時逐漸變弱的聲響,

宣告她存在。我記得

她的灰圍裙,快溢出的吊桶上

有麻點的白瓷釉,還有她尖銳

如幫浦把手吱吱嘎嘎的說話聲。

夜裡,滿月攀升過她的山牆

又穿過她的窗落回,躺

進擺放在桌上的水裡。

我再次低下頭去喝水,以

忠於她杯子上的訓示,

切記施予者」,唇上輕掠過。


 


 

引用書目

中文

陳黎。〈筆耕者回歸島嶼土地——譯詩悼奚尼〉。原載自由時報副刊 (2013

94)http://www.hgjh.hlc.edu.tw/~chenli/Heaney.htm#SH

于治中。2000。〈理論的異鄉人〉,《文化研究在台灣》。陳光興主編。台北:巨流

圖書公司。97-100

 

英文

Williams, David-Antoine, 1978-:Defending poetry [electronic resource] : art and

ethics in Joseph Brodsky, Seamus Heaney, and Geoffrey Hill / David-Antoine

William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ISBN 9780191595295

(ebook) : No price] (#002158570)



[2]陳黎:地下鐵一詩描述奚尼與新婚妻子搭地鐵一路奔跑趕赴倫敦皇家艾伯特廳逍遙音樂會Proms未果之過程。在這首詩裡,他借用了童話故事與希臘神話的典故。韓賽爾Hansel是格林童話《糖果屋》中的人物,與妹妹葛麗特被貧窮的父母丟棄於山林的他沿路拋置晶亮的白石子,以便在深夜找到回家的路,詩末一旦回望就萬劫不復顯然指涉奧菲斯Orpheus。奧菲斯妻子尤麗迪絲被毒蛇咬傷致死,思妻殷切的他涉險入陰間,求冥王讓其妻復活。冥王被其琴音所感動,答應讓他帶妻子回人間,條件是一路上都不得回望妻子,否則她將再次墜入陰間。在此詩,奚尼想像自己是韓賽爾和奧菲斯,在在傳達出他護妻、愛妻的深切情意。喝水一詩寫他兒時記憶中的一個卑微人物,一個日常生活場景。詩中那位步履蹣跚的老婦是當年獨居他家對面曠野中的鄰人,每天早上都會前來他家汲水。在孩童奚尼心中,她彷彿具有某種法力的神秘巫婆;對詩人的奚尼而言,她是傳遞詩之水杯的靈感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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