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寂寞對話--接近黃騰輝的文學心靈 莫 渝
黃騰輝,1931年10月出生於新竹縣竹北。大學法律系畢業後,活躍於工商界,擔任中華民國升降設備安全協會理事長,中國菱電(三菱電梯)公司常務董事等職。1950年代,就讀東吳大學的青春時期,在《新詩週刊》、《藍星週刊》等報章雜誌,發表不少作品,包括當時流行的「四行詩」,稱得上年少得志縱橫詩壇的台籍詩人。停筆多年後,1970年代重新出發。斷斷續續地與詩壇時密時疏,且自《笠》詩刊創刊一年後擔任發行人迄今。他的「隱形」詩人性格,究竟表現出什麼樣的訊息,的確耐人尋味。
回看他自己寫的詩觀:「賣電梯、賣電腦、賣科技……,賣現代,也賣靈魂。偶而,靜下來看一首詩,也忽然使自己想起了,我仍然是一個人。這樣的速度,這樣的密度,明年又是另一個新的世紀被科技寵壞了時代。人文與道德萎縮得那麼可悲,微波烤箱烤得塑膠香腸的生活裡,惟一能撿回一點人性的恐怕就是詩了。」(《美麗島詩集》,頁221,笠詩社,1979年6月初版)。黃騰輝這段話,表露於1970年代末,他所提到的科技,在21世紀初的今日,更普及為日常生活的重心了。這席話,也讓莫渝在〈笠詩人小評〉裡,畫下黃騰輝的素描:「由五○年代的樸實詩語,跳空至七○年代的批判生態,詩的呼喚仍是商人/詩人的精神靈藥。」
他的文學寫作記錄,也如是幾階段的跳空:1950、1970、1990年代。
常常這麼想:詩,存在現代人的心靈有多少份量?是否古人有較多的心思放在「詩」上頭?也許,詩,從來沒被重視過,被好好閱讀。詩人,不具特殊身份,同任何社會人一樣的平凡,若有差別,僅僅因為他懂得用,還常用文字訴說心事。黃騰輝也有相同的說詞:「我的靈魂是孤獨的,我的筆下,是一連串寂寞的話語。」(引自《混聲合唱--「笠」詩選》,頁222)。原來詩人借文字紓發內心的寂寞,擺脫被寂寞凌遲與轟炸;詩,是寂寞下的產物。寂寞究竟是什麼?與寂寞對話,其實就是心事表白。黃騰輝與寂寞如何對話,究竟談了哪些話?從這角度,本文依三階段分別介紹黃騰輝的詩,試著接近黃騰輝的文學心靈。
翻讀黃騰輝在1950年代的文學活動,粗略可分為新詩、四行詩、譯詩、散文(含短論)四部份。最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譯詩,包括:日本的正岡子規、國木田獨步、土井晚翠、石川啄木、白鳥省吾、佐藤春夫、堀口大學等17人26首,德國的歌德和海涅,合計19人(日本17人+德國2人)共30詩(日本26首+德國4首),量不算龐大,在那個年代,夠得上一冊譯詩小選集了,也可以彌補我在〈半世紀台灣譯詩界〉(《彩筆傳華彩--台灣譯詩20家》頁13-36,河童版,1997年6月初版)乙文的疏漏。詩作方面,最感興趣的是題贈女詩人李政乃的詩:
等待!在雨中--給摯友李政乃
假作一個希望,讓
我急急的靈魂靜謐些。
看錶的每一秒跳動,
我與希望的距離又遠了。
故意慢慢地吸著香菸……
好像希望漸漸地清晰了。
因為,從模糊裡去尋找的
卻是我的思念。
跑雨的街道去散步,
沁涼的晚風裡愈覺寂寞。
驀然,我領悟了我還有一段
趕也趕不走的時間。
站住,凝視那滴在街角的雨珠。
當我忘記自己的時候
我仍然記得,在雨中
幾乎虐待似的寂寞!
(五月十六日於上坪)
這首詩刊登《自立晚報•新詩週刊》第78期,1953年5月25日。李政乃,1934年2月出生於竹東鎮,被覃子豪(1912~1963)譽為「台灣光復後第一位省籍女詩人」。覃子豪是當時詩壇主導人士之一,也為《新詩週刊》主事者之一,他的論譽頗具一言九鼎的架勢,因而這樣的稱號以後一再被提及與重視;李政乃於1984年出版詩集《千羽是詩》,在2002年印製中英對照的選集《李政乃短詩選》。就當時的詩壇活動,比李政乃稍長的黃騰輝,也是活躍的台籍詩人之一,一男一女,兩人正當年少,或有相慕相惜之意,在此情況下,黃騰輝乃產生「給摯友李政乃」副題的這首「情」詩,描敘雨中約會碰面前既期待又緊張的情緒:「看錶的每一秒跳動,╱我與希望的距離又遠了。」還「故意慢慢地吸著香菸……」來安撫自己。詩裡出現兩處的寂寞:「沁涼的晚風裡愈覺寂寞」和「在雨中╱幾乎虐待似的寂寞!」用年少「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寂寞解讀,或許是一種說辭,若從另一角度思考,反倒覺得「詩與寂寞」的種子已經萌芽了。這首詩顯示寫實筆下的真實。約十年後,台灣詩壇出現新古典風潮,余光中詩集《蓮的聯想》(1964年)是典型回到中國古典的代表,他也寫作了同題的詩〈等你,在雨中〉(1962年作品),他用逗點,黃騰輝選用驚嘆號;黃騰輝以「現實」為詩篇架構的基點,余光中則凌越「現實」,回到「古代」:「步雨後的紅塵,翩翩,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裡,你走來╱╱從姜白石的詞裡,有韻地,你走來」。文詞達到優美雅緻之極,但改造的審美技巧卻跌入虛寫虛幻的陷阱。
〈等你!在雨中〉雖然帶抒情,仍流露內心的「寂寞」,另一首詩〈悲哀〉,則直抒個體生存的本質:
悲 哀
雙手插在褲底,
吹著口哨,
這樣,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流淚。
踢著路石,
一蹦一跳------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笑不出來。
(刊登《笠》詩刊17期,1963年.2月15日)
這首短詩裡,作者將雙手插在褲底,吹口哨,踢路石;這意象,也出現在法國韓波〈我的流浪〉一詩「雙手插入漏底的褲袋」。年輕人故作瀟灑,試圖掩飾內心的悽楚,應屬共通的心理。至於心中有何難解的「悲哀」?作者無言,這「悲哀」,該指人生難遣的「愁」,李白〈將進酒〉詩尾「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愁」。任何人的心事都是「愁」,都化以「悲哀」或「寂寞」名之。詩人錦連的〈蚊子淚〉,同樣直底生命的悲哀。隔約40年,黃騰輝發表〈心事〉:「沉澱在心靈底層的╱與其說是一種思念,╱不如說是一種憂愁。╱╱想忘,卻忘不了,╱想說,又說不出口,╱╱不時,又被翻出來╱折磨自己。」(刊登《文學台灣》35期,2000年7月),「心事」也好,「悲哀」或「寂寞」也好,都是個體的切膚之痛,陳年的「老疴」,人生無言的元素。這兩首詩,都很簡短,6行和7行,詩題與直敘式的語句,暴露芸芸眾生的心聲。
跳空至1970年代中期,台灣的經濟快速發展,不再是靜態的農業生活,社會的脈動亦跟著世界潮流,有詩人敏感嗅覺加上商業活動的筋脈,留持著現實觀點的詩藝,沒有放棄閱讀詩的黃騰輝,重新揮毫,發表了〈公寓〉、〈石油〉、〈景氣〉、〈電腦〉、〈股市〉等詩,都是寫實筆下的真實。
公 寓
建築師玩著火柴盒子的積木遊戲
十層二十層把一個都市推向蒼芎。
那都市人的悲哀──密度的壓力
是要交給空間去擔負的。
地震、颱風……那些天災都是偶發的,
反正歷史不會把這筆帳記在你的頭上。
於是在「經濟價值」的鼓勵下
你又大量地生產了火柴盒。
我們子孫三代就是這樣被擠在火柴盒子裏,
坐著花轎嫁過來的母親;
討論著每立方公尺空氣售價的孩子們……
我們有同一種語言卻無法溝通。
每一個火柴盒都隱藏著許多神秘
每一張面孔都是嚴肅無比,
這裡的人情薄如紙,
也許因為人口的壓力在膨漲
生活的壓力也在膨漲。
(刊登《笠》詩刊43期,1971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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