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大愛-以林沉默詩集《沉默之聲》為例 李長青
文學作品透過文字傳達作者的意念與情感,無論是主題的選擇與內容的表現,以及書寫工具的選取,在在充滿可資觀察、討論、研究的空間。一首詩的完成,與其文學性、藝術性甚至社會性方面的關聯,究竟是「存在」先於「語言」,抑或海德格所謂的語言早於存在本身?這非但是辯證性的課題,更可藉此省視文學書寫的終極意義。
以愛作為對林沉默詩集《沉默之聲》的切入點,我看見詩人憂心家國針砭社會的胸懷,不斷藉著敘述、提醒、呼告,透過詩行,表現出詩人的大愛。無論是新聞事件中的個人遭遇,或者社會事件、各種集體理解、政黨、政治、民族情懷以及文化現象的批判,《沉默之聲》藉由眾多文本的「敘事化」(narrativization)觀點承載了什麼樣的歷史敘述?〈想起邱妹仔〉中的句子:
妳是有一頓、無一頓,
蘋果麵包咬來做飯吞,
工地壁腳,挽花家己耍。
(中略)
台北市無散赤人的病床,
邱妹仔,妳頭疼想愛睏、
醫生護士嘛想欲瞇一陣!
歷史存在嗎?歷史有其「真相」嗎?歷史往往由各種不同書寫觀點的資料堆組織而成,無論是否為「大敘述」,歷史與文本的關係,幾乎可以說是藉由「敘事」企圖「還原」當時的時空。更希冀由此路徑,提供一種存著愛的溫暖啾啼。〈樹林外口的路〉中的句子:
綠樹林內底有兩條路:
一條是光彩、虛華,
一條是陰溼、寂寞,
兩條攏總通對青損損的墜落。
先生,咱行樹林外口彼條卡遠的路啦!
作者自言「末兩段由美國詩人羅勃‧佛洛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的新詩〈沒有走過的路(The road not taken)〉演繹,原句為『黃樹林裡分岔兩條路……我選擇人跡較少的一條,使得一切顯得多麼不同。』為林義雄先生退出民進黨前,援引表露心跡的詩。」
透過敘事化產生的解釋,再由解釋中整理出具現的時代意義,便是我們最常用以了解過去的方式,但卻無從辨識何者才是所謂的「真實」。而敘事化過程中選擇的語言工具,是否也是促使其歷史觀產生變異的關鍵?以母語書寫的詩人,是否意味著自知其選擇的敘事觀點,將如何建構自己意識到的史觀與詩觀?
文學如何對應時代、社會的種種「顛覆」(subversion)與「包容」(containment),既是對立,又有和諧的秩序。在當代文學的發展脈絡中,我們必須觀察的是:母語詩有哪些元素衝撞了既定的文壇面貌,又有哪些部分為文學的整體環境所包容,以致產生了何種新血統的文學現象。《沉默之聲》的出現與其時代意義,應當如此看待。〈當歸麵線〉中的警句:
叫台商、跪算盤,
獻降表、挖心肝。
(中略)
阿共辦桌揣酒伴,
桌頂當歸麵線、
桌腳統一戰線:
(下略)
林沉默在《沉默之聲》中選擇以母語(河洛語)作為書寫工具,其中隱含了什麼樣的歷史觀?又以此表現出了他的何種詩觀?相對於華語詩,母語詩在語言工具選擇的顯義作用上,已經標舉著一種顛覆的血統。然而,在文學-這個龐大的身體機制,單就血統的判別與差異,是否足以創造出新的動能?由新歷史主義的視角觀之,詩人選擇以母語寫詩,所代表的意識型態何嘗不是另一種「新歷史詩觀」。
〈白浪來了〉說的是台灣海洋資源被破壞的情形,不但敘及蘭嶼達悟族文化處於弱勢的事實現況,更批判了執政當局粗糙的海洋政策。詩的首段便出現了破題的譬喻:
六月風、溫純純,
小飛烏、來訪問。
海眠床、跳滾滾,
鬼頭刀、來滅門。
蘭嶼多飛魚(飛烏),此外便是鬼頭刀,是專門吃飛魚的魚。作者以此為喻,訴說台灣漁民對達悟人所形成的各方面優勢╱弱勢模組,造成的戕害,無論是漁獲(物質面)或文化(精神面),彷彿已是另一種滅門。
此外,綜觀《沉默之聲》中的詩作,可以發現詩人觀照的面向極為廣泛,例如〈蠟條發火〉藉民主進步黨慶祝成立19週年黨慶,抒發詩人對該政黨的一些期望與提醒,當中不乏嚴厲的建言與指正;責之切乃因愛之深,客觀的立場發聲使詩人站穩永遠的在野黨此一角色。
〈咱無阿彌陀〉對越來越氾濫的黑心商品、食品提出反省,字裡行間充滿人道關懷與正義批判,顯見詩人關愛社會的詩良心:
生理鬼、陰嗦嗦,
騙客戶、騙佛祖:
餐廳燒絡絡、
烏心菜捧上桌。
二手電視改組,
借殼還魂、有牌有號。
烏心膨床再造,
被單掩嵌、無煩無惱。
(下略)
其他如〈台灣小藥鼠〉直指教改議題,有台灣教育現況之著墨,更有實際了解後的喟嘆。詩句刻意諧韻,讀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烏面嫦娥〉是一首宣揚環保理念的詩,詩人唾棄台灣社會在中秋賞月時一窩蜂的烤肉文化,以及祭祀拜拜過程中的燒金紙現象。
〈頭家萬歲〉反省高雄捷運外勞抗議事件,詩人指陳泯滅人性的外勞仲介與管理者,只知壓榨相對弱勢的外勞,不知人道義理,不講人性倫常,讓人唏噓、氣憤、羞愧。〈媒體之歌〉對台灣的媒體亂象予以針砭,詩人道出若干媒體的民粹本質與商業外皮,如何攪亂甚至加劇破壞台灣社會的道德秩序與風氣。這些聲音,盡是專注的憂傷;這些筆劃,盡是良知的提醒;這些作品,盡是詩人的大愛。
《沉默之聲》最大的特色,應當在於詩人為了對所處的時代進行切片的微觀與分析,為了對生活在其中的社會進行解讀與抒發,以「母親的語言」展演詩人的心思與愁緒。或許,這樣的方式亦是另一種愛,這樣的語言能夠直截打動讀者、觀者之心,成為一種綿密而深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