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私心」化為「詩心」-談詩人的「詩情愛意」 黃玉蘭/2007.01.20
朱光潛在〈詩的境界-情趣與意象〉一文中曾談到詩之所以成為一種藝術,是因為:
像一般藝術一樣,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人生世相本來是混整的,長住永在而又變動不居的。詩並不能把這漠無邊際的混整體抄襲過來,或是像柏拉圖所說的「模仿」過來。對於人生世相必有取捨、有剪裁,有取捨剪裁就必有創作,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詩必有所本,本於自然;亦必有所創,創為藝術。(《詩論》,PP.61-66)
而陳千武在〈詩文學的愛心〉一文中,亦曾經言簡意賅的指出:「詩是語言的藝術。」其後,又提到:
……現代詩,作者心理所想寫出來的語言,能讓讀者感受到其思考的美,以及內容意義的美,而含有批判性的妙味。證明了詩是心靈的活動、思考的詩,含有批判的幽默,能令人瞭解詩表現的「愛」,帶著哀愁的抒情美,可以知道「愛」是文學創作基本的原動力,最優美的情感。(《詩的呼喚:文學評論集》,PP.43)
雖然兩位大家的觀點與立論視角不完全相同,但我們可以了解兩人對於詩的本質是一種藝術的看法卻是相同的。其次,綜合兩人的論述,我們也可以進一步了解,詩是取自「自然」的「人生世相」,經過「思考」或「剪裁」的創作作品;其中蘊含著作者的性格和情趣,含有「批判」、「幽默」,更重要的是以「愛」為文學創作基本的原動力,透過人生世相的返照中,表現出詩人的「詩情愛意」。
因時空所限,個人就以閱讀近期台灣現代詩刊中些許作品的心得與先進同好分享。
首先,我要介紹的是黃騰輝的〈回憶〉:
歲月的片斷
夢的點滴
包裝起來貯藏在冷凍庫保鮮
待他日心靈飢餓
可以拿出來退冰解凍
再以微波爐燒烤 取暖
好久好久沒有清理的冰箱
角落裡盡是過了期限的憂愁
還有自己寫壞了的歷史殘骸
有人說,回憶總是美好的,但看完上面這首詩,我們就知道這句話對眼前的這位詩人來說就未必是這樣了。從歲月的片段、夢的點滴到包裝貯藏冷凍庫裡保鮮,我們可以看到一位為理想、為事業打拼並且憧憬美麗將來的奮鬥者。然而,因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圍限,以致回首來時路,盡是過期的憂愁,錯過了年少的青春美夢,而最後悔不當初。然而,跳開詩作的內容,就大眾所知,現實世界裡黃騰輝詩人是名載業界、事業有成的企業人士,儘管他個人平時仍謙沖多讓。而這首詩從個人生命的歷史剪裁,思考個人生命的歷程轉變,將人的頭腦或心靈譬喻為冷凍庫,將歲月中的片段,如青春年少時的夢想╱憂愁,轉喻如冰箱中疏忽過期的食物一般,令人惋惜。而詩作的最後一句則敘述著,這些被遺忘╱碎裂的夢想,日積月累久久沉澱後所串聯出的,是自我殘破的一生身影。
詩讀至此,不禁令人想起,大家耳熟能詳的詩作對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前人以此勉勵時人努力奮鬥,而反觀黃騰輝的作品,則是反諷出世人努力外在的功名利祿之餘,卻忽略了心靈的拂拭,對當下「向錢看」的凡夫俗子,可說是當頭棒喝。而詩人與作品的基本精神所在,除了顛覆╱創新前人旣有的理念外,詩人對人生世相的基本取捨,從回憶中有所後悔,從後悔中創作詩作遣胸送懷,在天地同悲之際,將私人的悔懺,變成對世人的警省,把愛世人的心,透過詩作品,傳送給讀者。
其次,再看看詩人同期的另一首作品〈痴〉:
音訊都已經渺茫到只剩下懷念
為何倒出的悶酒
還殘留著拂手而去的背影
愛
不過是酒精麻醉時
不小心脫口而出的一個錯字
把責任推給酒
以為就能逍遙自在
為一句酒的謊言
賭上一生的魂魄
在愛的漩渦裡即將溺斃
還喚不回一個心軟
那麼再聽一次
酒醉時脫口而出的那個錯字
這首詩以〈痴〉為名,文中回應相扣的關鍵字如懷念、悶酒、殘留的背影、愛、錯字、謊言及再聽一次等;突顯出詩人為愛癡癲、為愛沉淪、為愛不悔的景況。俗話說「問世間情╱愛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是愛情的另一種極致的表現。然而在工商繁忙的社會,多數人在緣盡緣散事過境遷之後,又迅速另結新緣,愛情來如新衣去如蔽履,已缺乏過往人民心中不可褻玩的神聖性。而透過作者多年歷練生命觀察,不管作品是個人愛情經驗的批判,或人生世相中的人性刻劃素描,皆是作者以其文學創作基本原動力的私人之愛,透過創作的歷程,傳達世人的普世共相,而經此普世共相,讀者可與作者共鳴,作者則可以警省╱勵志讀者心靈,傳達對社會世人的關懷。
黃騰輝詩作簡短精練,常以內省自我的方式呈現。詩人以自我的人稱觀點寫詩,卻語意深遠的傳達出作者對人生世相的洞察。台灣現代詩人協會會員中,以淺白文字作詩,但詩意值得玩味的另有賴欣詩人的作品,而不同於黃騰輝作品風格的是,賴欣擅長以淺白重複的文字,勾勒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共相,並且在相同文字的重複使用後,創造出新穎的殊相,例如近作〈不需化裝〉之文如下:
白的不需化裝就很白了
黑的沒有化裝就會很黑
通常白的不太會去化裝成黑的
黑的常常想盡辦法要化裝成白的
過去的化裝技術很差
黑的化裝成白的
一下就被看出來
現在的化裝技術越來越進步了
黑的化裝成白的
幾乎看不出來
這個社會是很令人生氣的
黑的白的
巳經很難分清楚了
而更令人生氣的是
化裝技術進步到
根本不需化裝
以人體膚色論,黑、白兩色原是自然界中的本相,自然而然的存在自然中。然而切換到人類的審美觀或價值取向時,就有優劣之分。俗語說:「一白蔭(遮)九醜」;詩人用很淺白簡單的文字,「通常白的不太會去化裝成黑的╱黑的常常想盡辦法要化裝成白的」,重新詮釋台灣人對黑白膚色的取向與看法。而過去無法黑白「變相」的困境,隨著美容生化科技的進步,則勢如破竹,迎刃而解。而此一黑白變相,隨後再由作者意象技巧的架接轉移之下,又變成了君子與小人之間正邪、善惡的辯證。而最後一句「化裝技術進步到╱根本不需化裝」,傳達出作者影射今日社會邪惡人物當道,不知廉恥進退,且多人因積非成是、道德沉淪的世相,而感到相當的生氣與感慨。作者以淺白的文字,經由創作的巧思,意向的轉移架接,最後勾勒人世間的醜態。詩人之所以生氣感慨,查其因、究其底則是因為詩人心中有愛;對正義的愛,對善良的愛;對社會人類的愛。
再以賴欣另一首詩作〈大與小〉來看:
路人這樣說
大的比小的大
小的比大的小
路人也這樣說
大的肚子裡裝很多東西
小的肚子裡裝很少東西
老先生這樣說
有一種大 肚子裡空空的
有一種小 肚子裡滿滿的
老先生也這樣說
有一種大 比小還小
有一種小 比大還大
淺白與重複再次單純的組成詩文外在的形式架構,然而在這簡短的文句中,卻又像玩字謎遊戲一樣,令人思索玩味。大小相比,自然有大也有小。大人大量,猶如宰相之肚可撐船;小人小量,則以小人之肚度君子之腹。而有些人大智若愚,真有實才本事,卻又謙沖自居;反之,有一種人,擁有一招半式,卻自認天下無敵。大小意義,沒有一定的標準答案,端看讀者對世相了解範圍的大小,或是個人想像世界的大小。這種重複、跳躍、轉移詩想的創作方式,以個人的認知,是賴欣作品主要的特色之一。而在這大小相比意象不停轉移之下,作者引導讀者的玩味思索,也可以說是作者作品中刻意的留白,邀請讀者賞詩時的自我創作。透過此一自我創作的歷程,讀者不難發現,不論是以個人生命的自我省思,或對人╱族群共處的社會的洞察,作者在大小反覆辯證之餘,已傳達出些許價值意義與社會運作之間的關愛。
陳千武在〈我寫詩表現的主題中〉提到:「發現詩想的四種原型是1政治抵抗、2社會批判、3愛與情、4希望。希望包括個人團體社會、民族國家的希望,也就是精神文化發揚的原動力(《詩的呼喚》,pp99)。」詩想的原型在此雖然被分化為四類,但總結來看都是同源於詩人的情愛思懷,因為詩人對國╱民族故土有情有愛,所以當異族入侵或政治人物有所壟斷偏執時,就會創詩寓意、寫詩寄情。而當社會有所亂象或倫理道德價值判準有所失衡之時,不管是間接的諷刺或直接的批判,詩人的情愛透過洞察、醞釀、轉化、甚至昇華,都是對於社會的關懷,而愛、情與希望,不只詩人有此情愫,只要是人都有這樣的情感,然而對詩人或文學家之所以獨特,因為是創作作品中雋永流傳的主題。而唯有心中有情有愛、對人性、社會、政治有所希望與期待,詩人才會以其生花妙筆,或為詠頌、或為讚嘆、或為諷刺、或為批判,一首又一首如不老之泉,源源不息,滋潤乾涸的心田;亦如一盞又一盞的明燈,照亮你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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