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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信鴿到理想國   陳銘堯

    

〈信 鴿〉        陳千武 作

 

埋設在南洋

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那裡有椰子樹繁茂的島嶼

蜿蜒的海濱,以及

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

我瞞過土人的懷疑

穿過並列的椰子樹

深入蒼鬱的密林

終於把我底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

於是

在第二次激烈的世界大戰中

我悠然地活著

雖然我任過重機鎗手

從這個島嶼轉戰到那個島嶼

沐浴過敵機十五厘的散彈

擔當過敵軍射擊的目標

聽過強敵動態的聲勢

但我仍未曾死去

因我底死早先隱藏在密林的一隅

一直到不義的軍閥投降

我回到了,祖國

我才想起

我底死,我忘記帶了回來

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

我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信鴿那樣

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

 

陳千武先生一九四三年參戰,一九四六年返台,醞釀了二十年在一九六五年才寫下的詩。這當中經歷了時代的劇變-日本戰敗、台灣被軍事佔領、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詩人的內在思維是相當複雜的。

  讀「信鴿」一詩,不但在閱讀著詩人的心靈,好像也在讀著一個民族,讀著一個時代。是詩人在訴說著一個遙遠卻又深深烙印的時代。那種既切身而又疏離的感覺,有一種淡淡的感傷的抒情筆觸。用這樣的筆觸,表現戰爭和生死的意義,表達一個好像很遙遠的希望,產生一種被壓抑的伏流在潛意識底層激盪著的印象。這種壓抑而激盪著的心靈狀態,潛藏在潛意識底層的生命情境是相當複雜的。在殘酷而荒謬的戰爭中,死裡逃生的極限狀態,像超現實的夢境,恍如隔世的奇妙的生存感,在詩人心中醞釀了二十年,終於從詩的語言找到了感情的出口。然而,脫離了荒謬的戰爭噩夢,卻又掉入殘酷的現實。在白色恐怖下,詩語言是壓抑的。用象徵而壓抑的語言,表達一個民族複雜的集體記憶和心靈,呈現詩人深刻的生命情境,正好是含蓄而極具張力的詩的特質。不僅如此,詩人剛健而優美的心靈,還要表達一個真理或理想國的希望。整首詩的結構,緊湊而完整。豐富而深刻地表現了詩人乃至於他所代言的民族的心靈。標題「信鴿」是一個總攝的隱喻,中間經歷戰爭場景和生死意義的思索,而由結尾的一句和標題完美呼應。表達了詩人深度、敏銳的生命思索和一個民族的希望。德國詮釋學大師葛達瑪曾說:「沒有希望便沒有人類。」這首詩有人類共通的生命哲學。由現實的思維和潛意識底層複雜的伏流激盪產生的詩語言和結構,形成詩的力量和美感,是生命美學的展現。

  這首詩在技巧上是發自內心真實感受的情感語言用隱喻和對比迭宕的手法來表現戰爭、生死的荒謬的悲劇性和理想國的希望。我認為最重要而應該被探討的,是詩人潛意識伏流中,對存在的意義和理想國的思考。從潛意識底層的心靈發出的語言,才是最真實的詩的語言。而不是嘴唇的語言。

  全詩最重要的關鍵句是那唯一的我的死」、我忘記帶了回來」。詩人把死亡當做一個東西一般可以藏起來,又希望帶回來。這個「死」顯然有另外一層涵意,是一個隱喻,也是詩人別出心裁的創意。光從字面來看,又要把「死」藏起來,又希望把「死」帶回來,似乎有點矛盾。在戰鬥中求生的意志和逃避死亡的經驗,產生把「死」藏起來的靈感,可以理解。但為什麼又說要把「死」帶回來呢?這「唯一的死」不就是「信鴿」要從南方帶回來的消息嗎?詩人期待著的是什麼樣的消息呢?

  生死本是一體的,卻又是不能並存的。由死亡的意義來反證存在的意義,這是一個多麼詩意的哲學思考。詩人在他的詩想中,很嚴肅地面對著戰爭的荒謬和生死的意義思考著。武士道對生死有著極端澄澈的美學。照理說,日本軍人受軍國主義和武士道的教育,應該是勇於為國赴死的。但詩人是否在潛意識裡有不同的「死」的意義困擾著詩人?戰爭和生命的荒謬也在心中質疑著詩人吧?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去把「死」藏起來。顯然詩人對生死另外有所信仰吧。死在那樣的異邦,也不是詩人心甘情願的吧。

  這「唯一的死」,一方面是出生入死好幾次,生命被死神玩弄著而產生一種荒謬感。這樣的「死」「忘了帶回來」,有一種劫後餘生,恍如隔世的奇妙的生存感。以為必死,居然沒死,回過神來,好像做夢一般不敢置信的詩意情境。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真正有意義的「死」,應該是「唯一」的才算真實而隆重吧。是否隱喻著這個「祖國」也不是值得為之犧牲的國吧。這「唯一的我底死」,就是詩人要奉獻給自己心中的理想國的生命吧。「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信鴿那樣,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這消息,相信就是詩人隱喻的理想國的希望和生存的意義吧。

  三十年前也就是信鴿詩成後十年,有一個轟動一時的新聞,戰後台籍日本兵還有李光輝這樣傳奇地躲在南洋叢林裡三十年,後來才被發現而返台的人。是否家屬們,對生死未卜的軍人,也有著這樣的奇蹟式的生返的希望呢。

  這首詩,有詩人深沈的感性,又有富於哲理的生死的探討和創意。並且也承載了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和悲願。從任何角度看來,都是很動人而又有豐富意涵的重要的詩。在四十年後的今天讀來,更加令人深思感動。台灣人對於理想國的希望,好像也還在盼望著那信鴿一般,而且更加殷切了。

 

 

註:李光輝-一九七四年十二月,阿美族人史尼育唔(中文名李光輝)幽靈般地在印尼摩羅泰島上被發現。三十年來未接觸「文明」世界,史尼育唔被發現時,赤身裸體有如野人般正揮動著蕃刀劈柴,在他居住的叢林竹屋,還找到戰時所用的三八式步槍,還未上膛的十八發子彈、軍用水壺、鋁鍋、鋼盔等,在叢林裡獨自生活了三十一年,史尼育唔的奇蹟震驚了世界。史尼育唔的故事相當反映台灣原住民百年來的際遇。他在日本人大力推展皇民化理蕃政策時,被改成日本名「中村輝夫」,光復後「山胞」申請戶籍,「中村輝夫」又被戶籍人員改為「李光輝」。-陳淑美著被淹沒的島嶼戰史:高砂義勇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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