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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張惠慈博士(希米露)的《詩想:邊緣世界的戰爭、種族、風土》(時報出版社,2015年)是很愉快的精神饗宴,知性、感性兼備──有燭幽照微的文化論述,兼具敏感細緻的人性關懷。論及本書的緣起,可說是「有心插柳,柳成蔭。」大約2009年左右,我受《臺灣現代詩》季刊主編蔡秀菊女士之囑,著手於詩刊上擘劃開闢有關西洋文藝思潮與英美詩家評介之專欄,做為臺灣詩壇之借鏡與攻錯之石。

當時我的想法很直接、明晰,也帶點理想性:一輩子浸淫於英美文學專業領域,希望能夠引進某些迥異於往昔學者/詩人所頌揚的所謂「浪漫主義傳統」的呢喃軟語、自怨自艾、多愁善感、悒鬱寡歡之詩篇。就是這等花前月下,耽溺情緒的詩章讓社會大眾看不起文學,貶抑/鄙視文學藝術為風花雪月,茶餘飯後之談資。對於這種偏見與積弊,區區相當不以為然。雖然早年負笈於顏元叔教授帳下,他曾在學成歸國的七〇年代,以及其後在學院課堂上屢屢大聲疾呼,並對學子諄諄告誡:文學絕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充滿人間煙火。

鑒於千禧年以降,網際網路的連接日益形成,全球化浪潮席捲全世界,人員、資金、技術之流動/流竄洶湧澎湃,勢不可當。在此浪潮推波助瀾之下,多元文化思潮已然成為左右新時代的典範,舉凡在政治、社會、經濟、文化、軍事、醫療等生活範疇,國際上不同地域、國族、種族、宗教、文化所發生的事務,即刻滲透、輻射、影響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際此前所未見的翻天覆地變局,文化風潮丕變,與其因襲舊章,引介/迻譯西方古典時期以降迄今的一些詩家,做一些無關宏旨、不知所云的譯作,災梨禍棗,倒不如有系統地介紹西洋文藝思潮,並以此為基礎,詳盡詮釋、解析具有時代意義與詩的興味之詩篇。行有遺力,則旁及當前崛興、蠭起的新英文文學(New English Literatures)詩篇,此厥為後殖民主義文學閃亮耀眼的瑰寶。詩,不僅只是臨風吟哦,多記草木蟲魚之名的抒情、記傳之學;荷馬的繆斯(Muse)也是悲憫連年征戰的戍卒征夫。在此意義下,閱讀詩即是挑戰成見,燭照世道的知識與感性之淬煉。

故而我乃另闢幽蹊,規劃西洋文藝思潮、個別詩人與新英文文學詩篇等三個單元。緣於曾於國立政治大學英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教授十八世紀英國小說家狄福(Daniel Defoe, 1671-1730)專題,我乃邀請葉采青博士撰寫西洋文藝思潮,個人則譯介個別詩人。我深知張惠慈博士學業優深,識用精敏,乃商請她就新英文文學詩篇部分撰寫專論,故而有〈新英文文學:詩篇導論〉於該詩刊出版。

在此專論中,張博士高屋建瓴地詳論新英文文學的範疇、歷史背景、題材、後殖民主義性(postcoloniality)等特徵。[1]植基於此一堅實縝密的論述,嗣後她再接再厲,陸續發表了一系列迻譯、詮釋新英文文學詩篇,包括牙買加女詩人馬森(Una Marson, 1905-1965)、聖路西亞作家渥克特(Derek Walcott, 1930-)、加拿大作家亞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等人的詩作,廣獲詩刊讀者之好評。

本書裡的三位詩人奈及利亞的索因卡(Wole Soyinka, 1934-)、庫德族的哈帝(Choman Hardi, 1974-)、印度的奈都(Sarojini Naidu, 1879-1949)即是張博士賡續探勘繁富的詩人國度之力作。迥異於傳統餖飣補綴,嚼飯與人的意譯,抑或詰屈聱牙,無法卒讀的硬譯,張博士採取的書寫策略乃是援引當今最流行的文化翻譯策略,將這三位詩人的詩篇,置放於各該詩人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剖析文本產生的時代、歷史背景,詩篇的意涵,以及詩篇所牽引、觸動的深層感情結構。而索因卡念茲在茲的弱勢的他者(the Other);哈帝關懷族群、族裔蹇躓困頓的命運;奈都繁複多元的民族誌書寫皆躍然紙上,召喚讀者的閱讀與賞析。

事實上,文化翻譯厥為當前全球化的場域中不同文化交鋒中重要的課題,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的涵育與鞏固須透過不同文化的文本之對話、質詰、辯證方能獲致協商與共識。因此文本的篩選與抉擇本身即是一種文化的姿態與主張,它是各種意見、評論、知識相互激盪、衝擊、齟齬、協商的結果。張博士將其積累數年的西洋文學知識,帶進詩篇的詮釋中,其學問精密,考訂詳明,詞藻優贍,故其行文流暢,探原溯始,燭幽發隱,此勿寧是運用另一種視角觀看人生,不但豐富詩歌的內涵,亦復具有特殊的文化興味。因此,此種文化翻譯、迻譯的過程,即是詮釋與品評文本的再現,不但讓作品更明晰,也讓其內涵更貼近我們的人生經驗。

詩篇作為廣義的文學、藝術,其價值與功能自古以來聚訟紛紜,向無定論,有淑世說,亦有美學至上論,端視所據之立論而定。就藝術的本質而言,文藝所處理的題材與手法確實跟實用科學或專技訓練不同,其研究範疇是心靈的活動以及對於外在世界的觀照與省思。美國詩人里查˙艾伯哈特(Richard Eberhart, 1904-2005)論詩提到:「關於詩的最深刻事物,在我看來,似乎十分神秘。這些最深事物跨過了心智,進入精神的廣漠無邊的境界,似乎不可能完全用理性來解釋。」(1975:34)。[2]

質言之,詩與其他文類之差異,除了《詩序》所謂的「言志」、「抒情」外,聲韻、音樂性、節奏等元素,皆為詩不可或缺之要素。[3] 實則在《詩序》中,哲人已將詩之源起、元素、功能闡明清楚。當前社會拜金風氣日盛,於今尤烈,甚至於還有自詡為高智商、高人氣、大權在握的京兆尹,把工藝懷錶當作破銅爛鐵,混淆色情與藝術的分際,甚而夸夸其談地說:「文創是窮極無聊的人做的事。」要對抗/頡頏此種以金錢、貨幣衡量個人、人文價值的勢利風氣,唯有標舉個人尊嚴的旌旗,才能禳除拜物教(fetishsim)的惡靈。信然,人的價值/尊嚴不能純然以孔方兄衡量之;人生總有一點丁其他的價值,神聖不可侵犯,敬謹地供奉於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神龕。

莊子有關樗樹「無用之用」之隱喻,可作為文學、藝術在現今世道對於人們的最佳啟發。[4]當代自由主義學者最喜歡引用十九世紀英國哲學家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的理論,殊不知此公自幼飽讀希臘、羅馬典籍,以及功利主義學派的墳典,但有一段期間陷入精神極端沮喪、絕望的境地,槁木死灰,了無生趣。某日他憶及年少時讀過的文學作品,重溫經典,領悟、體會人性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終於使他從失怙的悲戚中憬然而悟,重新回到人生的正軌。[5]

在資本主義的消費邏輯之下,一切以貨幣、金融衡量個人的價值。因此反抗/批判追求無限物慾滿足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是成為有自主性的現代人必修的功課:「反抗生產等於用處的資本邏輯、反抗薪水等於價值而對生命的異化與剝削、反抗社會的僵化與無用的絕望。……[文學、藝術]紀錄並保有生命的各種樣態,並且提供了我們感知他者、思想自身的起點(王2009:3)。[6]人文、社會之價值屢遭鄙薄,但是或許在人生的轉角處,文學藝術可能發揮其功能,改變人的一生,成為頡頏資本主義拜物教(fetishism)的利器,重新定錨失序、漂移的認同。無用之用,是為大用,其此之謂歟。

聖經傳道書(Ecclesiastes)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很多事情都有人做過,但並不妨礙後來的人再度操持,因為每個人的取徑不同,論述的方法有別。即使結論相同,過程不同,其所投射的軌跡(trojectory)本身就是一種成果。閱讀寫作的目的人言言殊,但千百年來,文人墨客,仁人哲士莫不搦管操觚,勤於著述。而閱聽大眾也秉燭夜讀,獲取智慧,擴充人生經驗,從中獲取莫大之俾益。古典主義倡言教誨與愉悅;浪漫主義注重主體自發的感情表達;寫實主義描繪現實……這名詞釋義之單子,可以冗長臚列,終歸一句話,文學能為人生做什麼?每個作家各自採取不同的立場,這也無可厚非,只要寫得好,都是好作品。

作家是社會良心,社會運動家是革命者,二者不同。兩者的功能混淆必出事,不幸的是歷史經常重演錯誤,屢試不爽。書寫可以是抒情的、感性的,抑或理性的、剖析式的,其效果是不確定的;社會運動家要達成的目的是確定的,因此其取徑與作家不同。目的與手段之間的歧異造成二者的功能性差異,作家毋寧是觀察者,而非實務的擘畫者。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詩是「激情之後的寧靜之回想」(“Recollection of tranquility after passion”)。跳脫原先的情境,安靜地回想、省思、重整所有的人、事、物,確立敘述者的聲音,把自然的美景、世事的紛亂、個人的學思歷程結合成一精神自傳,這是其作為浪漫主義詩先驅讓人傳頌之處。

我們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萬里荒漠無垠。詩宛如沙礫隙罅間,一莖昂然豎立的花株,綻開燦爛嫣紅的花朵,令人忻喜雀躍,靈魂悸動。

            二〇一六..廿九. 於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

 

紀元文: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英語系學士,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校區英美文學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領域包括美國文學、十八世紀英國文學、小說理論與文化研究等。著有專論剖析英國作家狄福(Daniel Defoe)與現代小說之興起,研究當代美國作家歐慈(Joyce Carol Oates)與美國社會多元文化之關係。

 

[1] 後殖民性(postcoloniality)在英語的文化情境中係一種抽象的概念,亦即概念世界中的邏輯演繹範疇中的病癥表徵。也就是歷經殖民主義船堅砲利的侵略、屠殺,以及經濟、種族的剝削、壓迫之後,喪失原先的國族、族群文化認同的病癥表徵之狀態。

 

[2]里查˙艾伯哈特(Richard Eberhart)。1975〈我怎樣寫詩〉,《詩人談詩:當代美國詩論》。陳祖文譯。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27-68

[3] 《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4]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莊子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内˙遥遊第一》。

[5] Jean-FranÇois Marmontel (1723-1799)《回憶錄》(Mémoires)。閱讀馬摩帖爾的《回憶錄》讓彌爾重新感受到親情的召喚,而英國詩人華茲華斯 (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的自然詩療癒其憂鬱悒憤的情緒。

[6]王智明。2009〈無用之用〉。《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十卷第一期。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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