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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詩人對台灣現實說了什麼(一)           旅人

 

一、前言:笠詩人與台灣現實

 

現實主義的詩,在中西文學史上,歷來就不斷地呈現,只是有隱與秀之分而已。

中國文學史上,自先秦開始,以迄民國,均有頗多現實主義的詩出現,例如有關詩經的風詩、漢樂府、杜甫的社會詩、白居易的新樂府……等。西洋文學史上,自古希臘,以迄二十一世紀初葉,亦有甚多的現實主義的詩風行,例如有關古希臘的模仿詩、十七世紀部分古典主義的詩、十九世紀大規模興起的現實主義的詩、二十世紀的現實主義的詩……等。至於台灣文學史上,現實主義的詩,自荷蘭、明鄭、日本佔據時代迄今,現實主義的詩,亦是從未間斷過。可以這麼說,如果人間有不平,社會有陰暗,現實主義的詩,就不會被消滅,仍將在文學史上,繼續流傳下去。

在台灣詩壇,笠詩社成立於一九六四年,同年並創刊《笠詩刊》,迄今已逾四十二年了。笠詩社的成員,稱為笠詩人。笠詩人,是藉著《笠詩刊》維繫著寫實的詩,且是台灣現實的詩。所謂台灣現實,是指認同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住民,日常生活所發生的各種事件的總合,如政治、經濟、教育、文化、交通……等事件,無論是外現實或內現實,均屬之。所謂台灣現實的詩,是指寫前開事件的詩,換言之,就是台灣現實主義的詩。至於笠詩人寫的詩,全都是現實主義的詩嗎?那也不盡然,笠詩人寫的詩,亦是多元化的,只是大多有寫實的傾向罷了,因其詩學理念大致相同,才會聚集在一起,組成笠詩社。

早期加入笠詩社,成為笠詩人,或許有時會碰到一些麻煩,例如會招惹到有關主管當局的約談或勸誡等,這是當時的台灣現實環境使然,無可奈何。這樣說來,早期加入笠詩社,成為笠詩人,還真的要有相當勇氣呢!不過還好,笠詩人是以詩會友結社,並經依法登記成立,是手無寸鐵的詩人,並非實際從事政治者,因之,以詩觸犯當局而入獄者亦無此情事。但無可否認的是,笠詩人的詩,一般言之,對台灣現實比較有批判性,勇於發言,不受權力宰制者的喜愛,卻也是事實。按照已故法國哲學家傅科(M.Foucault)於《知識考古學》的說法,話語就是知識、權力,甚而有本體論的階位,人和世界是一種話語關係。權力宰制者,常以話語宰制他者,而笠詩人亦常以話語回應之,只不過是以詩性的話語表達。

 

二、笠詩人對台灣現實說了什麼

 

  笠詩人所寫的詩,的確不少,光是《笠詩刊》的出版,就已逾四十二年了,所載笠詩人的詩,不勝計數,現僅就笠詩社已出版的三本詩選集《美麗島詩集》(以下簡稱「美」)、《混聲合唱》(以下簡稱「混」)及《穿越世紀的聲音》(以下簡稱「穿」)(註一)擇詩,使之言說,用以了解其對台灣現實說了什麼。上述三書,並無笠詩社以外的詩人之詩被選入,純粹定位為笠詩人的詩選集。

按《美麗島詩集》於一九七九年出版;《混聲合唱》於一九九二年出版;《穿越世紀的聲音》於二OO五年出版,很巧合的是,每隔十三年就出一本笠詩人的詩選集。而這三本選集所選的詩,各有不同的時空背景,對台灣現實的言說,也有不同的變化。但總的來說,笠詩人是基於台灣這塊土地及台灣精神主體的立場,以詩向世人發聲的,並調整平面化的形式主義詩學,走向立體化的精神詩學。現在就以笠詩人的詩為例證,說明笠詩人對台灣現實說了什麼。

 

(一)以一個現實替代另一個現實及兩個偏離現實

 

  這裡的「一個現實」,指台灣現實;「另一個現實」,指反共現實。兩個偏離現實,指移植說詩論及蛻變說詩論的偏離現實。

  先看鄭烱明的一首詩〈隱藏的悲哀-一個班長的獨語〉片段:

 

  那時,巍峨的忠烈祠裡

  將增添一塊供人瞻仰的名牌

  而我也將如天空的飛鳥

  永遠獲得釋放

 

  我今年四十五了

  依然和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們

  戴著鋼盔,拿著歩槍

  並肩在炙熱的太陽底下

  -跑歩、臥倒、立正、稍息

  一點不感到疲倦

 

  沒有什麼可怨恨的

  誰叫我生長在這個偉大的時代

  只要天天有酒喝

  我便能活得愉快(美第六十一頁)

 

  這詩,是從《美麗島詩集》挑出來的。《美麗島詩集》出版的年代,反共現實是存在的,反共文學盛行。這詩,寫一個班長,為了反共復國大業,操兵練槍,不感到疲倦,但那時當局,已知反攻大陸無望,可是這一個班長,並不知曉,還抱著收復祖國河山的美夢,想要為國捐軀,入忠烈祠供人瞻仰其名牌。

  台灣現實是反攻大陸無望了,而這一個班長還在想返回祖國,詩的作者則在暗地裡提醒這一個班長,記得要以一個台灣現實替代另一個反共現實。

  再看黃騰輝的詩〈超現實的劣徒〉片段:

 

  意向,躲在醰甕裡醺斃,

  卻要看你如何在甕外丈量

  醉的深度。

 

  不甘空行斷句的調侃嘲弄,

  情願在夢幻的風雨中跋渉,

  在流星隕落的斷崖捕風捉影。

 

  但,深鎖的心靈指標

  是要問風還是問雨?

  純粹與惟美依然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穿第六十頁)

 

  這是一首以詩批判移植說詩論的超現實主義的詩。二十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後,美學與文學理論也跟著這樣轉向了,文學的形式主義大為盛行,此觀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評批學派及其他相關的文學理論即可知。形式主義,雖強調形式即是內容,形式與內容同一,但仍是以形式為主的同一,其偏激者,甚或將意義完全放逐了。在這樣的文學理論背景之下,西方的超現實主義被台灣有興趣的詩社引進來了。此雖有其利的一面,但害的一面亦顯現了,導致詩壇對詩之晦澀與明朗之爭議不斷,且偏離台灣現實的環境,於是就有笠詩人的口語說詩論之興起,以濟其失,而倡言口語說詩論最力者為趙天儀教授。做為與趙教授同是笠詩人的黃騰輝,自然就寫了這詩,來批判超現實主義詩的負面。前段,批判超實主義的詩,有的不當晦澀,其意向解讀困難,使讀者的解讀,莫衷一是;中段,批判未經理性適當節制的潛意識自動書寫;末段,指本為求詩美,反而因技巧不當地使用,得到反效果。

  另見莊柏林的〈一首詩〉:

 

  少年的時候

  從水中撈起一首詩

  也撈起一些夢幻

  映在春花裡

 

  中年的時候

  從星空摘取一首詩

  也摘取一些盬米

  貼在秋葉裡

 

  老年的時候

  從沙堆挖掘一首詩

  也挖掘一些回憶

  埋在白雪裡(混第二三六頁)

 

  這詩,似仿蔣捷〈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按少年、中年及老年各人生階段來寫心境的變化及一首詩之如何完成。這首詩之完成,並未堆滿了古典文言詩詞,照樣可以寫成,且寫得很好,深入淺出。首段,寫少年的詩,總有些夢幻;中段,寫中年的詩,加上盬米,給人一種生活奮鬥的感受;末段,寫老年的詩,總在回憶中。按部分詩社,可能受愛略特重視文學傳統及植根於古典主義詩歌的影響,乃倡蛻變說詩論,寫些揉和現代白話語言與古典文言詩詞的新詩,謂之新古典主義的新詩,這也是一條新詩的發展途徑。惟其極端者,反以後者為主,前者為末,予人有一種墨守在寫唐宋詩詞規格的感覺,偏離了當下台灣現實的時空,彷若專寫不食人間煙火的詩。

  為替代移植說詩論及蛻變說詩論的兩個偏離台灣現實,築基於台灣現實的笠詩人口語說詩論,乃大為繁興,在此不再多述,詳見筆者所著《中國新詩論史》(註二)。

  口語說詩論的寫實詩,直接反映客觀真實,先天條件上,就切近以賦法為主,比興為輔的敘事技法詩之,也可說是模仿論的詩,否則不易使人看懂,但如技巧運用不妥,則容易使詩流於概念化、口號化,為解決此先天條件的缺陷,趙天儀教授曾提出這樣的主張:詩的創造,要結合現實主義的「寫什麼?」與現代主義的「怎麼寫?」為之,用意象跳躍,具象表達(註三),也就是如同詩人李魁賢所倡的「現實經驗論的藝術功用導向」的理論(註四)。也許有的人,會誤認為寫模仿論的詩,是落伍了,因其較側重外部現實世界及作者與文本的關係,而忽視文本本身及讀者與文本的關係。惟這見解有待商榷,蓋某一種文學理論總有優缺點,例如愛略特提倡的新批評理論,後來也自我檢討修正了。文學理論,有如鐘擺原理,物極必反,剝極必復,二十世紀形式主義文學理論,大抵較側重文本本身及讀者與文本的關係,而此關係,早已顯出矯枉過正的弊病,文學理論的鐘擺,現又開始擺回到側重外部現實世界及作者與文本的關係了,例如後起的文化詩學,即以著重歷史、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語境,對文學上的形式主義及結構、解構主義的缺失,加以批判。由是可見陳千武、趙天儀、李魁賢、杜國清……等笠詩人提倡口語說詩論的高瞻遠矚,例如趙天儀教授主張詩的要素,仍宜包含「意義」在內(註五),這是值得參考借鏡。

  嚴格說來,寫口語說詩論的寫實詩,比寫移植說詩論及蛻變說詩論的詩之難度更高,因其對詩的現實性及藝術性兩者都要兼顧。可貴的是,笠詩人反不避艱難地選擇前者的詩來寫,此乃源於太愛台灣這塊土地了,而其對台灣現實言說,首先要言說的,也即是本項的以一個現實替代另一個現實及兩個偏離現實,從而再有以下的各項言說。

 

 

(二)對高壓統治的抵抗

 

  台灣這塊土地,歷經不同的統治者統治,這塊土地上的住民,如遭受高壓統治,必定起而抗之,例如霧社事件、二二八事件、美麗島事件……等重大事件的發生,均無不與統治者高壓統治有關。笠詩人對高壓統治,站在詩人追求正義、自由的立場,雖無實際從事政治行為,但亦發出不平之聲抵抗。劉若愚在談到文學的決定理論時,曾云:「有些中國文學理論,闡明文學是當代政治和社會現況不自覺與不可避免的反映或顯示,這種概念。這種決定的概念……值得我們將注意力移到表現理論之前,予以簡短的論述。」(註六)這裡說文學是當代政治和社會現況不自覺與不可避免的反映或顯示,惟笠詩人對這方面的反映或顯示,大多是自覺的,他們對政治高壓統治的反映,決定以詩表達心中的不滿及正義凛然之氣。

  先看趙天儀教授的〈候鳥〉:

 

  世界旅行

  不必辦出入境

  更沒有黑名單問題

 

  美麗島旅行

  卻擔心鳥踏的陷阱

  更掛念夜裡的突襲

 

  當伯勞倒懸的時候

  當灰面鷲驚嚇住的時候

  都已經後悔莫及了

 

  美麗島旅行

  是候鳥的戒嚴地區

  好像一直都是在戡亂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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