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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微雨      

  那夜微雨,林鷺帶著《台灣現代詩》刊主編蔡秀菊,還有陳銘堯伉儷和我,來到台北石碇的一家農莊吃野菜。農莊四周蟲聲唧唧,蛙鳴嘎嘎。林鷺請我們吃了白斬雞、活力菜、丁香山芋,還有佛手雞湯等幾道農莊拿手菜,最後還喝了農莊自釀的桂花米醋和野薑花米醋,才心滿意足回台北。

九點剛過,旅人已經等在我的宿舍門口,還提了好幾袋佐茶的點心。我則泡了一壼菊花普洱茶,以饗來客。林鷺提議大家開始討論《台灣現代詩》刊的編輯方針。

旅人以為,做為藝術的一環,詩必須先滿足「美」的基本形式,然後再照顧諸如詩所要詮釋的背後思想等各層面。在他看來,詩,如果不能滿足「美」的基本形式,那就不是成功的詩。他認為,一首好詩共有三個層面:文才、文情和思想。文才是駕馭優美語言的能力,而思想則是一首詩所要傳達的道理。這三個層面有它們不變的次序,也就是說,駕馭優美語言的文才,永遠應該擺在第一,傳達道理的思想則是最後層次,而且應該被「隱藏」或「包裝」起來。

就以《台灣現代詩》刊的編輯宗旨來說,旅人以為,「台灣意識」固然最為重要,但必須「隱藏」或「包裝」在三個層次的最後一層,也就是思想的層次,用「美」的形式--文才,來加以「包裝」。在他看來,一首具有「台灣意識」的好詩,必須要有美麗感人的文字技巧來襯托,否則就只是政治口號,無法感動人心。這種文字技巧的襯托,不必一定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是後現代主義的,甚至是過去《笠》詩刊同仁所強力批判的超現實主義。

過去統派詩人用超現實主義的詩風,來壓制像是《笠》詩刊這樣的本土詩人。《笠》同仁則反其道而行,強調文字簡潔清晰的現實主義。時過境遷,旅人以為,超現實主義不應該繼續被統派詩人所獨佔。本土詩人除了繼續保有現實主義的詩風之外,也無防搶回超現實主義的旗幟,嘗試用超現實主義的筆法,來闡釋台灣意識。

有鑑於此,旅人以為,晦澀或矇矓不是好詩的敵人,文字簡潔清晰也不是好詩的保證。清晰或「看得懂」不能成為好詩的先決條件。他舉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流亡海外的中國詩人北島為例,北島詩被視為當代中國「矇矓詩派」的代表,他的詩,由於晦澀,引起許多中國前輩詩人的抨擊。但他卻差一點得到諾貝爾獎。可見晦澀或「看不懂」不是好詩的原罪,清楚或「看得懂」也不必然是好詩的護身符。

陳銘堯和蔡秀菊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們兩人都以為,詩的首要條件是清晰。蔡秀菊舉一位被某些台灣詩人捧為大師的移民加拿大,自詡為「天涯詩人」者,在其長篇詩作中出現:「政黨輪替╱淡水落日」、「一隻蠹蟲從巴哈的樂譜中跑出來」(大意),蔡秀菊認為,像這種毫無意象或胡亂湊合的詩句,只因是某某詩人,就被稱讚為絕佳好詩,那些隨便評價的人,和一群圍繞著裸體國王身邊,專事吹捧逢迎的下臣有何差別?

特別是陳銘堯,他相當堅持清晰明白必須做為好詩的首要條件。他認為,判斷是不是好詩,確實必須考量許多層面,但首先必須讓人看得懂。至於北島詩,他認為並不矇矓,也不晦澀。他舉北島〈回答〉中一連串「我不相信」的詩句為例,說明北島詩之所以感人,正是這類清晰明白的詩句。

一直扮演穿針引線角色的林鷺,一再要我表示看法。對於詩,我只是土法煉鋼的寫作者,沒讀過多少詩論,也從沒想到要跳到半空中,鳥瞰並綜論眾多詩人的作品。旅人和陳銘堯所一再討論的北島詩,我也讀得不多。到底他的詩是矇矓或不矇矓,晦澀或不晦澀?詩壇似乎也早有定論,不是我所能夠置一詞的。但在林鷺的再三催促下,我不得不說了幾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和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有關。亞里士多德曾以古希臘人喜歡在競技場裡觀賞競技為例,說明詩,或所有藝術的創作者和欣賞者,都不應該是競技場裡的大力士,因為他們都有為勝利而戰的目的;也不應該是競技場裡賣零食的小販,因為他們都有為賺錢而來的目的。這兩種人都無法體驗到詩這種藝術的美。詩的創作者和欣賞者,應該像那些坐在觀眾席上的觀眾,他們沒有任何目的,純粹為觀賞競技之美而來。「無關乎目的」,是亞氏《詩學》一書中,對於詩和其他藝術的看法。這一看法,在西方美學史上有著重大的意義,後世康德的藝術「無關心」(ohne alles Interesse)論、叔本華的藝術「觀照」(kontemplation)說,都是由亞氏藝術「無關乎目的」這一說法的轉化。這幾位哲學家的說法,後來更進一步滙成唯美主義的美學理論。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基本上承襲他的老師柏拉圖的「模仿」(mimesis)說,以為詩或一切的美,都是對於現實世界的模仿,詩人或藝術家因此成了現實世界的模仿者。但做為模仿者的詩人,卻有三種。他在《詩學》(25章)這樣說:

詩人既然是一種模仿者,他就必須在三種方式中,選擇一種去模仿:照事物的本來樣子去模仿,照事物為人們所想像的樣子去模仿,或是照事物應該有的樣子去模仿。

在這三種模仿(者)當中,亞氏最推崇第三種,也就是「照事物應該有的樣子去模仿」。

既然「應該有」,就表示它原本沒有,原本不存在於現實世界。因此,「照事物應該有的樣子去模仿」這句話,通常被解釋為:詩人可以憑著個人對現實世界的「主觀」了解去模仿。在詩人主觀的模仿下,許多現實世界原本不存在的東西,卻被詩人寫入詩中。

這種解釋,給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另一個理論基礎。唯美主義詩人所要描寫的內容,可以不必在乎現實世界的是否存在,僅憑個人主觀的想法,去創作美的作品,也未嘗不可。

亞里士多德的美學,除了給唯美主義立下理論基礎之外,還給了我們另外的一些啟示。首先,既然美的創作只是現實世界的「模仿」,那麼,它和現實世界之間,必然存在著一段差異,也就是存在著一段「距離」。既有「距離」,那就有許多想像空間。我以為,詩的「矇矓美」或「晦澀美」,之所以有存在的空間和價值,正是現實世界中的人、事、物本身,和他(它、牠)們的「模仿」物--詩,存在著一段「距離」。只要我們承認美的創作--詩,和它所要描寫的人、事、物之間有所不同,也就是有所「距離」,就應該給與「矇矓美」或「晦澀美」存在的空間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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