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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家角色的詩人-雜談陳坤崙二三事     江明樹

 

七月十三日,在高雄文學館駐館,我有一場演講。沒有特別通知親戚朋友,然而,幾位詩文友來了,有莊金國、謝碧修、陳秋白、高金鋼、陳怡霖等人,稍後,詩人陳坤崙也到場,現場約有四十人,解除了來賓會過少的擔心,對於文學館的作業人員辛勞,感恩喔!

  記憶拉到三十年前,我在台北「英文出版社」工作。每天中午,要到武昌街吃午餐,總要經過周夢蝶書攤,也總要停下腳步隨意地看一看,是否有甚麼詩集出

版,或絕版書甚麼的"。蓋牯嶺街、光華商場的現代詩集,已被我掃蕩了,周公書攤自然不例外。

  在台北待了十二年,重慶南路的大大小小書局,閉著眼睛也知道那些書店賣甚麼書,文學書擺在那裡,現代詩集在那個角落可找到。台北待膩了,思鄉情切,下得不南下找工作。不久,自己也搞起了出版社。然後,成家立業養孩子,在生下老二後,因水芙蓉出版社印行一頁一小詩,收錄了我的兩首詩,又開始了現代詩的創作,並且更大量地搜尋舊書攤現代詩集。

  年代詩選》、《年代詩選找了一、二十年,終於被我找到了。接下來, 詩的解剖》、《紀弦論新詩……也被我買到了。後來爾雅出版了林煥章的台灣現代詩目錄,依此找詩集極為方便,由於地緣關係,屬於南部的詩人,成為搜尋的重點.如朱沉冬、林宗源、黃勁連、羊子喬、林清泉、許其正、莊金國、黃樹根、許藍山、沙穗、張望、遠水淼、李男、詹澈、博文正、簡安良、陳寧貴、雨弦、王廷俊、李昌憲等。有些詩集是詩人簽名送人,不旋踵論斤賣出,再被古物商資源回收,如有利可圖,則流落到舊書店,這個下場算好的。有些詩集送人,被打成紙漿,再製成再生紙。這些事,少登門舊書攤者,大概不清楚的,詩人送書給人都不曉得,否則一定會很生氣,但如果學過「禪」,有了「禪心」,則一點也不曾有疙瘩,甚麼藝術?甚麼不朽?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

  二十年前,經常到朋友何天惠「天下書坊」舊書攤逛逛,這個場域也是陳文銓必挖寶地,三人習慣聊聊天,有時沽酒喝二杯。有一天,找去了,文銓他未來報到,天惠正打圍棋譜思考,我漫不經心的巡一趟,突然眼睛一亮,喔!無言的小草》、《人間火宅兩本書赫然陳列,喜出外望,抽出瞧瞧,書況良好,有簽名,我不在乎,有書就行,那天還買一些其他書,兩本詩集加起來頂多二十五元,這依然是現代詩集最好找的年代。

  當天晚上,閱讀了兩本詩集,看完後,掩卷沉思。陳坤崙年紀差我兩歲,而兩詩集收錄的詩作,皆完成於三十歲前,能寫出這樣的好詩,首先,腦子裡閃出白萩。再想,放眼南部詩壇,有幾人達到這個層次,腦子又閃出鄭炯明,而其他的詩人,一時想不起來還有誰來。

  然後,我出版了處女作滿天星,認識詩隱,再認識鍾順文、古能豪、陳文銓等「掌門」人。然後是執台時副刊許振江,經他介紹,認識了不少的文友,如葉老、鄭炯明、曾寬、許思、張榮彥等人。陳坤崙大約也是他介紹的,我知道他開印刷廠兼「春暉出版社」,經營「大舞台書苑」,還與友人經營「春暉語文補習班」大約與我同一路數,我開著「愛華出版社」,時常跑印刷廠,開始到台南印,待高雄印刷水準進步了,才就近印,但整整十年,他未能賺到我一毛錢。

  坤崙兄的「春暉出版社」,具有純文學的特色,如出版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彭瑞金葉石濤評傳、應鳳凰編鍾理和論述、錦連守夜的壁虎海的起源》……等等好書,與前輩文史專家林曙光的關係,出版高雄人物專輯打狗人物專集》、《打狗滄桑等多本高雄尋根的書。在文史書尚乏人問津時,率先出版此類書,可證明其眼光的獨到,而且當時本本虧損,他依然繼續推出,等到九0年代,台灣文史成為顯學,掀起了「高雄熱」的研究高潮,情況才稍稍好轉,虧得少一點;林曙光前輩大概是在高雄影響坤崙兄與筆者最大的人。我在旗山辦蕉城雜誌,他也一再寫信給我指導與鼓勵,譬如:要如何加強人物的撰寫,地方諺言的搜集等等,益我良多。其喪禮我也參加,看到鄉土文學論戰的兩造,葉石濤與陳映真,還要陳若曦調解來到高雄,代表文壇南北對抗兩位要角碰面,喪禮現場的葉石濤與陳映真親切握手寒暄,完全看不到論戰的煙硝味。

  在高雄,有文化活動,坤崙兄皆會參加。或需要文化界聲援政治思想犯時,隨時出錢出力,從不後人。文學界》、《文學台灣兩刊物,三位詩人鐵三角,他都是出錢出力的主將之一,但在公開的場面,經常婉拒上台講話,始終低調不多話,若要講話,簡短扼要,皆言之有物。若要照相,他都站在旁邊,從不擠中間,除非有人拉,對所謂頭銜也一味地表現淡然,更不在意人家忘記了其存在,無言的小草一詩深刻傳達他的思想旨趣。他知道自已在幹甚麼,他知道自已在扮演甚麼角色,像「高雄綠色教父」曾貴海等人創設的「高雄綠協」,輪了幾任理事長,吃力不討好,無人掌舵,大家推舉他,這是愚人憨人的麻煩工作,他默默地接了,推展工作,無怨無悔,不計較個人毀譽,這就是陳坤崙本色。

  還有一些事,人家漸漸忘了,我依稀映在腦海,不能不說。陳坤崙開印刷廠,曾寬若是屏東的孟嘗君,那麼,陳坤崙絕對是文學印刷界的孟嘗君。許振江的慧律法師的佛學著作,起初淨賺六百多萬,後來,大手筆出版文學書虧損累累,欠了印刷廠數百萬元。我們三人曾碰面,坤崙兄曾當我面說:

  江明樹!你問振江,我有拿帳單向他要錢嗎?」

「沒有。」振江兄說。

  朋友一場,振江兄走了,文友募款,坤崙兄依然慷慨解囊。高雄太多詩人作家給其印刷廠印書,包括「笠詩社」詩人,欠一年半載的,我知道有一些人,我就曾欠過了半年,沒有催款,這樣的詩友,絕對是稀有動物,應列入保護才對。

  二十多年來,坤崙兄忙著做生意,忙著服務文學界,忙著服務生態界。出版別人不出的好書、冷門書,如果作家隱地是台北的出版家,邢麼陳坤崙則是高雄的出版家。隱地是經營名家有成,近年來才遭到困境;但「春暉出版社」,始終慘澹經營,沒有利潤,該出的還是咬牙出版,即使是沒有如名度的好作品,他以印刷廠賺的錢貼補出版社的巨大虧損,面不改色,這樣粗獷豪情的港都詩人,深受文壇前輩葉石濤、林曙光等推崇,內行人知道他對文化生態的奉獻,也都讚不絕口,許振江與筆者搞出版的續航力不足,功虧一簣。陳坤崙在南台灣出版業硬是寫下了輝煌的成績,立下了標竿。

  十多年前,我與一些詩人閒聊,談到如果選心目中「大高雄十大詩人」,大家七嘴八舌,其中前四、五名沒有問題,後面四、五位大有問題,刀來劍往,鬥嘴到幾乎要吵架,有如黃春明與七等生誰比較好,這樣的爭論很有趣,卻誰也不信誰,堅持己見到底,甚至錯到底就是對的。其中有一位詩人,把陳坤崙排進十名內,他大聲說:「陳坤崙」…

突然像斷電般,鴉雀無聲…

有人說:「如果陳坤崙進,是不是要排除一人…」又一次全然無聲……。

  又有一位說「XXX應該去掉」

XXX不能去掉,XXX XXX可以去掉」

  「什麼?XXX絕不能去掉…XXX非去掉不可,他的藝術性薄弱…」

  「會比XXX詩質薄弱嗎?」又大吵一團,誰也不讓誰,有一位想當和事佬,又被罵沒有立場,幾位詩人論戰不休…

這也證明了陳坤崙的寫詩功力,是經得起考驗的。

 

無言的小草

 

祇要你看不慣

你就拿鋤頭把我除去

像犯了大罪一樣用火把我燒成灰

 

祇要你疲倦了

你就躺在我的上面

讓我獨自嚐嚐被欺侮的滋味

祇要你閒著無聊

你就把我柔嫩的根莖拔掉

像撕破一張紙那麼容易

把我的生命結束

不管你待我如何

我祇有忍耐

因為我祇是小小的草

我也一直等待

有一天要吃你的脂肪

然後將你掩蓋

 

 

〈天空的臉〉

 

天空有一張好大的臉

時時刻刻變化著的臉

喜歡陰天就陰天

喜歡晴朗就晴朗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

 

我也有一張臉

小小的臉

如果要陰天

還要考慮別人喜歡不喜歡

如果要晴朗

還要考慮別人高興不高興

 

偶而抬頭看天

那張自由自在變化著的臉

請看看我的臉

那是一種怎樣無奈的臉

 

明朗簡潔的文字,沒有雕琢味,沒有激情味,卻呈現意象與隱喻的穿透力,供讀者細細咀嚼回味。陳坤崙不寫詩了,整天忙著印刷廠雜事,無法抽暇再創作詩,這樣早熟的創作才華荒廢了,殊屬可惜。我們都知道他是寫詩高手,二十多年的擱筆,藝術性在他後面的詩人,一個一個冒出來。譬如《掌門》有一批實力看好的詩人群,一個一個趕上了他,難道,難道陳坤崙一點兒也不介意嗎?

 

2008.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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