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讓詩意象提昇        蔡秀菊

 

邁入2009年,金融風暴席捲全球,台灣高科技業出現一波波無薪假的變相減薪裁員潮,農曆年將屆,恐引發更嚴重的裁員海嘯危機。政府官員拿不出具體因應策略,卻誇大備受爭議的舉債發行消費券功能。當台灣再度一黨獨大,短短不到半年內各種粗暴的去台灣化行徑,「國共論壇」取代中央政府機制,台灣人民前途命運,竟然變成政黨私相授受籌碼,難怪由大學生發起的「野草莓學運」,會在2008127日的「就是要野給你看!」大遊行中,打出「戒嚴傳統,重新體驗」的口號。

回想從520以來,我幾乎沒有一天不活在焦慮中。復辟的黨國幽靈無所不在:檢調司法、外交體系、軍警公務、公營媒體、網路資訊、金融控管、操控產業、基層綁樁……,最可怕的莫過於國民黨仗恃有選票踱金,對所有侵犯人權的行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合理化,台灣人幾乎活在不知「明天過後」的恐慌中。多年來,台灣文學作家辛勤耕耘的文學資產,在這一波「國共論壇」的紅流中,命運乖舛,令人憂心忡忡!然而放眼所有被壓迫的民族,越是艱難困苦的處境,越能激發人民對抗強權的意志;越是晦暗的時代,越能成就偉大的文學作品!當詩人走出舒適的住屋,當詩人走上街頭,當詩人貼近群眾,當詩人能傾聽土地的聲音,他的書寫不再冷漠疏離,從他筆尖流露的文字,不再空泛虛無,詩意境越切近生命,詩意象必更豐富多元。

檢視個人從事詩創作十餘年來,到底有沒有形成個人風格,自己很難論斷。總覺得隨著我的所學所思,不斷調整詩的創作取向,或許我是個永遠不安現狀的詩人吧!

回想2001年進入靜宜大學生態學研究所就讀,在新竹縣尖石鄉司馬庫斯部落進行田野調查,虛心閱聽部落住民心聲,有母親的憂傷、年輕人的夢、現實的迷惘、傳統的失落、內部整合的折衝……,再比對人類學文獻,讓我學習調整創作視角,更能以同理心感受當地住民的心情。

2002年夏天,我飛往美國,與19972月從東京飛往美國班機偶然邂逅的Teresa Margöt相處一週。人的一生,與自己錯身而過的人不勝枚舉,從未想像在飛機上不期而遇的旅人,五年後我竟然會遠從台灣飛到美國Wisconsin州和她們再續前緣。朝夕相處,分享各人生活經驗,就在那段時間,我有機會閱讀Margöt寫的小雛菊的旅行故事,以及Teresa為小雛菊之旅所繪製的插畫。日後,小雛菊的身影幻化成我創作生態小說〈遠離家園〉的部分素材。那個充滿詩意的夏天,我再度飛到Texas州拜訪老友Mrs. Joyce Gibson,她因為長期背痛,已經無法帶我四處參觀,我們只能往來於她的住家Deer ParkMilano出生成長的老家。於是我們有充裕時間花在詩的閱讀。Alfred Noyes充滿江湖習氣的 ”The Highway Man”,充滿英雄美人的浪漫氣氛。Robert Frost”The Road Not Taken”,讓我體會如何坦然面對自己的選擇; Lousa Fletcher的詩作 ”The Land of Beginning Again”,令人期待人生有「能重來一遍的地方」

2003821~28日我參加司馬庫斯部落的以色列KIBBUTZ學習觀摩之行,此行參觀四個KIBBUTZ並拜會位於首都特拉維夫TEL AVIV YAFFOKIBBUTZ CENTERKIBBUTZ推廣協會),同時參觀以色列境著名的教堂和聖殿。短短八天行程,在以色列境內親眼目睹猶太人生活區與巴勒斯坦人聚居地,公共設施的懸殊差別待遇,以色列政府利用海外大量猶太籍移民,藉以稀釋境內巴勒斯坦人的人口數,並在各地建造猶太人的屯墾區,以包夾方式切斷巴勒斯坦人之間聯繫的管道。如從伯大尼到耶路薩冷舊城區只要走十分鐘,但政府卻圍起水泥牆,致使兩地的巴勒斯坦人必須開車繞行30公里,才能抵達目的。各遊覽區內隨時都看得到攜帶衝鋒槍的男女士兵,無預警的檢查站也是司空見慣。這是我創作〈圍牆〉、〈哭牆〉和一系列與基督宗教有關的詩作來源。

同年的121日至9日,有幸參加「台灣筆會印度文化之旅」,125日在青奈CHENNAI拜會世界詩學會和國際詩人學會,126日前往邦加羅爾BANGALORE參與第八屆印度「國際詩歌節」。期間,行旅印度首都新德里、孟買、德干高原,沿途見識到印度的貧富懸殊,處處遇見乞討飢民,不斷考驗我的同情心。這一年我開始認真閱讀印度史詩《摩訶婆羅達》及印度教相關書籍,有一些思維融化在我的詩作〈高速公路〉、〈克里希納〉及生態小說〈鐵甲武士外傳〉中。

生態學兩年研究課程訓練,跟著師長和同學山野到處跑,在台中縣和平鄉裡冷林道,親眼目睹黃藤驚人的攀爬能力,很難想像這種表皮布滿尖刺的蔓藤,竟是早期抽藤編織的好材料,藤心也是布農人熬雞湯、排骨湯的絕妙美食。跟著同學到南投雙龍布農部落口訪婦女編織;到南投九九峰進行植物生態調查;在大肚山台地溪溝與坳谷做火災前後演替的樣區調查……,不同的研究主題,給我更多思考與反省空間。

2005年對我而言,相當特別。621日至627日,跟隨「玉山國家公園日治時期八通關越嶺道踏勘」隊伍,從南投縣東埔登山口出發橫越八通關越嶺道,終點為花蓮縣玉山國家公園南安工作站,七天六夜幾乎都在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峻嶺中行走。涉溪、高繞、攀岩、橫越大崩塌地;踩在木板腐朽脫落鏤空的吊橋鐵線上,不敢低頭俯視三十幾公尺深的溪谷;連續爬坡六百公尺的舉步維艱……。此外,穿越淹沒頭頂的高山芒草叢、被咬人貓出其不意的灼傷、台灣刺柏結結實實的扎痛以及螞蝗無所不在的偷襲……。七天六夜中,我滿臉都是被咬人貓灼傷過敏引起的發炎,化膿流汁折磨得難以成眠。不過,因為橫越八通關越嶺道,讓我有機會閱讀楊南郡的《八通關越嶺古道西段及東段調查研究》報告,在大分山屋見到協助黃美秀研究台灣黑熊的布農嚮導林淵源,在大分也聽到一段令人感傷的日人尋根故事。沿途和布農朋友朝夕相處,他們自我解嘲式的幽默和高山負重耐力,讓我對布農文化開始產生興趣。有一部份詩作,都從這趟旅程中孕育出來。

這一年的七月中旬,我又參加台灣筆會主辦的訪問團前往蒙古國出席「2005台蒙詩歌節」。從海洋國家飛到草原國家,從習慣海鮮食品到喝馬奶吃烤羊肉,生活體驗完全不同。蒙古音樂特殊的喉音唱腔配合馬頭琴演奏,有草原民族的豪邁。傳統信仰薩滿教敬天畏神的誇張舞蹈,喇嘛寺廟的誦經禮佛,都是我的初體驗。在東戈壁省的賽音山達戈壁沙漠實地觀察恐龍化石、木化石、喇嘛修道的洞窟、拜訪當地遊牧民族;參觀帝國古都哈爾合林附近古老的尼召寺;哈斯台國家公園探訪蒙古野生馬蹤跡;到烏蘭巴托東北方的特熱勒吉國家公園騎馬奔馳於樅樹林間。比較台灣和蒙古國的風土人情,更讓我堅信生態多樣性、文化多樣性的重要。蒙古馬、土撥鼠成為我批判文化霸權的媒介。

日本琦玉大學地質學教授松丸国照曾於2004年七二敏督利颱風之後,接受靜宜大學生態學系邀請來台勘災,兩年後他再度拜託靜宜大學日文系教授邱若山和生態學系教授鐘丁茂,協助他到宜蘭舊比亞毫部落尋找有孔蟲化石。此趟我和生態學系大三學生郭彥仁隨行。松丸教授專長為地殼板塊運動推論,如果他能在舊比亞毫找到化石證據,就可以決定當時陸地的界線。因為有孔蟲為海邊深度約 五十公尺 內的生物,知道牠的分布,就可以推測出當時的海岸線。從日本北海道沿線下到四國都有,菲律賓、婆羅洲也有,台灣地處環太平洋的板塊線上,一定有有孔蟲化石分布,只差證據而已。日本、台灣、菲律賓、婆羅洲連在一塊,可以解釋板塊如何移動,生物如何進化,所有關聯性的資料都可串聯起來。但是我們錯估颱風土石造成的山區變化,無法在短短四天中來回舊比亞毫部落。借住金洋部落原住民家中,談到泰雅族南澳群的遷移,遷居平地的原住民幾乎無法再回到舊部落尋根,年輕人不懂母語也失去傳統生活能力,毫無感情根基,怎會珍惜祖先流傳下來的文化資產。夜宿猴溪(goang yungai),在冰冷的溪水中洗澡,意外發現浸入溪中的毛巾沾滿蜉蝣稚蟲,蜉蝣是判斷溪流乾淨與否的指標生物。從松丸教授的地質追蹤到文化失落的南澳群,再發現大量蜉蝣稚蟲,令我聯想到台灣人的宿命,〈尋找一塊遺漏的拼圖〉、〈蜉蝣〉應運而生。

因為有南澳行,郭彥仁無意間提到想利用暑假環島旅行的念頭,意外促成2006年為期45天的「環境苦行」。由鐘丁茂老師領軍,我擔任領隊、郭彥仁當副領隊,號召一群為尋找台灣生命力而走的志工,繞行台灣島一周,徒步一千一百多公里。從每一個環境議題現場,我接觸到為家鄉為土地真正奮鬥的在地生命,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感受他們的對家鄉的真感情。

我的研究所同學杜逸景不幸意外喪生,杜逸景的母親卻強忍喪子之痛,由她的子女為我們安排在後龍站的休息和午餐地點。杜媽媽生育十個小孩,一肩扛起家計,什麼謀生工作都做過,賣水果、賣菜、賣肥料、孵小鴨等,讓十個小孩都完成高等教育,台灣女性的強韌意志,是支撐台灣生命力的重要支柱。在七股海岸保護協會會址兼營民宿和餐廳,閱讀到一本有關陳家旺先生的簡介,家旺伯為保護七股濕地,無怨無悔付出一切,晚年罹患肝癌過世。家旺伯的女兒不到四十歲就因癌症過世,接著家旺伯又罹病逝世,只留家旺嫂一人孤苦無依,在協會幫忙打掃、洗碗,賺取微薄生活費。除了在協會打雜外,每天清晨三點還要去漁塭撈虱目魚,如此悲苦的生命,還是要活下去。詩人的使命,不就是要用筆尖呈現這種苦痛!從七股海岸到台鹼安順廠附近的顯宮國小,台17線道上行道樹矮而少,大太陽下毫無遮蔭處,加油站間距又太長,這段行程走來相當辛苦,卻有一位腦性麻痺朋友,走完14公里,還沿途拍照。如果不是走出來,我怎能認識到民間充沛的生命力。沿途遇到的感人故事甚多,也成為未來各種創作的素材。

200757日至58日,生平第一次登上玉山主峰(3952m) ,而且到東亞最高氣象測候站北峰氣象測候所(3850m)過夜, 628日至711日又再接再厲跟隨靜宜大學生態學系「聖山朝聖」隊伍,從靜宜大學生態館出發,走十四天沿西部海岸經台中縣、彰化縣、雲林縣、南投縣,一路爬升到玉山主峰。916日至917日再隨同日本神戶亞瑟士運動器材公司員工攀登玉山主峰。一年之內連登玉山主峰三次,玉山圓柏、玉山箭竹及各種高山植物適應環境的特殊生長方式,給我許多詩的啟示。

2008年連續兩次參加楠梓仙溪植物生態調查活動,主辦單位不同但帶隊的都是我研究所的授課教授,專長於蔓藤的邱少婷老師和投入植物長期動態樣區調查的楊國禎老師。有機會耳濡目染他們的專業領域,讓我對環境中生物互動關係有更深一層認知,同時透過閱讀西方自然寫作書籍,給予我不同視角去理解人的位置,捕捉的詩意象充滿野趣。

20068月被推舉出來擔任台灣教師聯盟理事長,2007年再度連任。兩年當中,有機會認識許多為台灣獨立建國運動努力奮鬥的前輩,以及許多默默支撐這些理想的群眾。20049月起,在靜宜大學日文系旁聽,一步一腳印選讀完大學部四年課程,從日本文學史、日本現代詩歌名作選、日本近代小說選讀、日本現代文學、日本古典文學、日本圖畫書賞析、台灣日文資料導讀、新聞日文、日本地理……等,對日本文學有概略認知,多少能體會台灣與日本兩國之間文學表現特質的差異性。新聞日文課程中,閱讀第一手外國媒體報導,見識到國民黨公然說謊遭日本中央政府公開抗議的厚顏行為,從2008年總統大選結束,國民黨勢力復辟,短短不到半年時間,台灣主權淪喪、司法被閹割、基本人權被剝奪、言論自由被箝制、經濟基礎崩潰……,不想當中國人的台灣人已別無選擇,只有站起來反抗極權統治。身為詩人,能模糊不清地兩邊押寳,求取個人最大利益嗎?從有人類歷史看來,所有能留存下來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是站在追求自由人權的普世價值上對抗獨裁者。凡是服膺國家機器的文學作品,到頭來反而落得被後人訕笑的下場。

探討如何提昇詩意象課題,以台灣特殊政治現狀而言,個人認為應先自我認同,立基於台灣國土。詩人要勇於走出書房,離開舒適的人為環境,擁抱更寬廣的世界,心境提昇,詩意象當然更有深度。

依此觀點延伸,身為女性詩人,個人期待學者探討女詩人作品時,能跳脫性別框架或受制於男性霸權及女性主義約束,因為詩人對抗國家機器、獨裁強權的批判精神是不分性別的。

                                                      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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